上初中的时候,我脑子跟现在一样愚笨,对各科老师提出的问题都反应得非常迟钝。数理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史地英也是勉强过关,只有语文有一点拔高,加上性格内向,说话笨嘴拙舌的,是学校大多数老师眼里的笨小鸭。那时教我们语文课的是曾被打成右派遣送回家、平反后又重返讲台的马士聪老师。马老师身材伟岸,面容慈祥,目光威严,声如洪钟。一点也不隐瞒地说,从马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节课开始,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和对其他老师不一样的敬畏心理,上课老老实实,听得十分专注。
说起这种敬畏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马老师讲课声音洪亮,主要应归结于他讲课的方法能给人鼓劲。比如,他讲课文里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轻松地把文句拉到我们熟悉的生活中来解释:“希望每个同学都不要满足于老师的教学水平,不要只崇拜老师,要发扬敢于超越老师的学习精神。就像我们村的马建彪和马宜品一样,他们两人就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们清楚,马老师说的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是恢复高考以后,我们附近好几个村庄第一批考上大学的两名高才生,是我们很多同学都崇拜和学习的榜样。马老师这么一拿他们做比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句子就非常容易地记在了我们的心里。
我清楚地记得,大胆地接近马老师,是从他给我作文本的一条批语开始的。那年我14岁,在毛泽东主席去世的一个纪念日,我写了一首纪念性的诗歌(具体内容不记得了)和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一起当作业交了上去。作文本发下来一看,诗歌下面清清楚楚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红色钢笔字:“这首诗歌写得成功!”我眼前一亮,不由得浑身一震,顿时充满了无限的力量!要知道,这在我这个从没受过表扬的笨小鸭心里该是一个多么大的触动啊!这条由八个红色字和一个感叹号组成的批语,就像一面火红的旗帜,在我心头威风凛凛地飘扬。也正是马老师这一句鼓励的话,给前程无望的我打开了一扇阳光明媚的窗户,让我看见一个崭新的世界,感觉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继而又模仿鲁迅先生的《闰土》,写了一个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说《菜爷爷》交给马老师指导。这次马老师批改的批语是:“不要局限于课本上的内容,不要局限于老师布置的作业。文章要展开自己的思路,像这样的写作习惯一定要保持下去。”
说句骄傲的话,马老师教我们语文及担我们班主任的那些日子里,我的作文是在全校出了名的。每当学校或是某一个班级要开展作文竞赛,我的作文本总会不翼而飞,一次次地被同学偷去抄袭。现在再想想那个时期,还觉得眼前闪烁着一片光芒。
可惜的是,那片光芒并没能持续到毕业。班里突然发生的一个恶作剧,让我的心情一下从天堂跌落到地狱——
那是个雾霾弥漫了整个校园的早晨。放学后,我和同组的几个女同学留下来值日。班里的同学基本上都走光了,就剩下班长一个爱管闲事的男同学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作业。我和值日的女同学都很耐心地等着他离开再打扫卫生,因为地上尘土很多,一扫就会满屋乱飞,呛得人嗓子发痒,透不过气。那时我勤快好动,在那个等待的时间里手脚闲不住,从老师的课桌上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胡写乱画起来。班长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你在黑板上乱写,我给老师说。”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觉得我只是在黑板上练练字而已,他不会真告诉老师的。但班长一出门,我还是抓起黑板擦把我写的字擦了个干净。没想到我从讲台上下来之后,又一个女同学走了上去。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句骂人的话。这还不算过分,过分的是她写后没有擦,也没有人帮她擦,直到饭后同学都到齐了(那个女同学去得晚),那句骂人的脏话还明目张胆地在黑板上称王称霸呢!更可怕的是,上课铃响起,马老师健步走上讲台,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了一下黑板,转脸对台下的同学大发雷霆,问:“谁写的?”
台下鸦雀无声。
马老师严厉的目光这时像探照灯一样转到我这停下了,紧接着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对着我咆哮:“孟青梅,你给我站出来!”
我心里一惊,马上站起来理直气壮地盯着黑板回答:“老师,那字不是我写的。”
“老师,是她写的。我早上回家时她正写着呢。”班长不合实际的证词像一梭子无情的子弹,从我背后嗖嗖地袭击过来。我这时恨死了班长。可知道实情的我往日的死党们,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为我辩护,为了那个敢做而不敢当的死党,我只有忍着的份了。
马老师厉声命令我:“过来擦了。”我毫不犹豫,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就在我擦完黑板回到座位的时候,那个写字骂人的女同学(跟我玩儿得最好的死党)把头低低地垂到桌子下面去了。这时候马老师平静地说:“上课了,同学们。今天这件事等下了课再处理。”
一节课很快过去了。下课铃一响,憋闷了四十五分钟的大多数同学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争先恐后地狂奔出去。马老师缓慢地走下讲台,望着我说:“孟青梅,你到办公室去一趟。”
我本能地争辩说:“老师,真的不是我写的。您难道不认识我的字吗?”
马老师没理我,直接走出了教室。
马老师刚走,那名女同学就一下子扑到我面前,拉住我一只胳膊,一脸害怕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对我说:“你别去哈,你千万别说我哈!我求求你千万别说我!”我想也不想就答应说:“你放心吧!反正我已经挨过老师批评了,我不会再出卖你,让你挨批评了。”我当时就是为了顾及女同学的情面,充当了一个英雄的角色,把老师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当机立断,没有去老师的办公室。要知道,那时的学校很穷,好几位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我给自己找了个更加充分的理由,是不想在众多老师的面前丢失我的尊严。那时候,我哪里懂得“严师出高徒”这句话的深刻道理呀!
从那以后,马老师虽然没有再提起过黑板上的骂人事件,但从他那严肃的表情上,我却看到了老师对我的失望。我自觉没有脸面再让马老师给我批改课外作业。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和马老师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时间过得真快!当我再次近距离见到马老师的时候,是三十年后在我娘家的村街上。那时候还是在我手术后的最佳恢复期,我每天拄着双拐锻炼行走,很辛苦,但也极为刻苦、卖力,就连回一趟娘家也不舍得放弃锻炼。那天,正当我行至村里的十字街口,感觉很累,把疲惫的身体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歇息的时候,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从对面走来。他伟岸的身躯倾斜着,步履蹒跚地沿着另一条村街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手推轮椅的后生。我认出此人就是我不曾忘怀的马老师时,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几年前我分明打听到马老师退休后和师母一起,随两个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市工作的儿子去城市安度晚年了,我还不停地祝老师晚年幸福呢!哪里会料到,他老人家的身体竟然也糟糕到这种地步!
马老师大概也走累了,脚步停留在我对面的街边上。后生把轮椅推到老人的腿边,扶他慢慢地坐在轮椅上。这时候,我和马老师的距离最多也不过十米远。马老师也看见我了,也认出我来了,他看着我,脸上露出微笑,这微笑里有我所熟悉的慈祥和温和、包容和鼓励。莫非老师知道我……我内心突然一阵激动,对站在我身边跟我聊天的一个女邻居说,我得过去跟马老师说几句话。女邻居说:“你要跟他说啥呀?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啊!听女邻居这么一说,我的双腿一下变得更加沉重,像身后栽在地上的电线杆一样,拔不动脚,顿感从心底涌出的千言万语一齐挤进心口,如鲠在喉。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打开阻隔在我们师生之间的语言的通道,加上我多愁善感的天性,我会立刻把憋在心里的话化作一场心酸的泪雨,从眼睛的天空流下来。可是,那将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啊!会是一个怎样的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同病相怜的场面!
我最终没有走过去——后生把期待着我走过去的马老师推走了。这次相遇是我和马老师最后的相见,这次无语的离别成了我和马老师阴阳相隔的永别!
其实,马老师是在我们相遇之后又过了长长五年时间才离开人世的。可恨的是,在这五年里,我总是以自己行动不便为理由,没有去看过老师一次,没对他说一句问候的话!再后来听说马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才发现愧对了马老师的培养,听见包藏在胸膛里的一颗感恩的心哗啦啦一阵破碎的声音……
也许,品德高尚的马老师在天有灵。这些天来,我的耳畔一直回响着他那高亢洪亮的讲课的声音。然而,一切已无法挽回,我只有对着天空默默地祈祷:“尊敬的恩师啊,请您在天堂受我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