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在正房的里间屋,我同三舅靠在炕头上拉呱儿。我问,三舅,你说天边有多远?三舅笑着说,天边啊,是永远没头的。没头?我不相信。任何东西总得有头啊,比如我们这间屋子,三间,东墙外是胡同,西头呢,是牛圈,这不到头了?比如黄楼村,东头出了村就是孙庄,西头是一个叫白堂的村子,这不也到头了?我还见过县城的广场,那个大啊,把黄楼村放好几个也填不满。但是,再加一个呢,再加两个呢?哈哈,满了吧?我为自己的推论有些暗自得意,哼,会有无限远的东西?
后来,我对自己的推论有些动摇了。不是长大以后学了物理,知道了宇宙有限无界的知识,而是不久我又一次思考这些问题时,感觉问题并不像自己理解的那样,天边是个房子、村子,甚至广场。假设天地是混沌的一团,感觉是到头了,但对未知的东西再开掘下去,里面肯定还有空间。无止境地挖掘下去就有无止境的空间,那么,天的尽头就是没有尽头了。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不能认输,就干脆回避这个问题,不再跟三舅探讨天有多远、地有多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没再见过三舅。后来,我偶尔听黄楼村来的人说,三舅去了山西,在煤矿上挖煤。我不管这些,仍然同我的小朋友昏天黑地地疯玩。偶尔想起三舅的日子,又会傻傻地望着天边,郁郁寡欢。
日子像火车般飞驰。1976年,我的姥爷去世。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回黄楼村给姥爷送殡的时候,不知为何没见到三舅。上世纪8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穿上军装,到比三间屋子、黄楼村、县城的广场大得多的地方驻守祖国的神圣领土去了。我第一次领略到天地的无边无际是在新疆,我算着飞机时速近千公里,飞了四五个小时,还是没飞到天的尽头。我再次想,无限远是多远呢?其实,这个时候,三舅已在山西出事了,死于煤矿的塌方事故。一个生命在黑暗的地底永远没有出来。他是为我探寻天地的尽头吗?他说过,到了尽头再挖掘,还有无限的空间。他还想着再见到我时,用实际经历来验证自己所说的话吗?
后来的日子,我回去过黄楼村。时隔三十多年,我已找不到三舅的那三间屋子。他的音容笑貌,也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死时的年纪,是否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
天边有多远?除了三舅,还能有谁与我讨论这个玄而又玄的问题?我感觉这不仅是自然的问题,它还是哲学命题,掺杂着生命、感情、愿望等。它开启了一个懵懂少年对未知世界的无限遐想。
下次再到黄楼村,我计划寻找一下当年三舅屋子的旧址。也许,那屋子早已不存在了。但那也要去寻找、去看看,去仔细聆听一下一个大孩子对一个小孩子说,天确实是没有尽头的,不骗你,我挖过。天漆黑一片,挖着挖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