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金堤

铁艺风灯

□ 冻凤秋

黑暗中,她摸到那盏宜家镂空星形图案铁艺风灯,前几天放的花瓣小蜡烛还在里面。她熟练地打开风灯的小玻璃门,取出蜡烛,拿到厨房,打开煤气灶,蹿出蓝色的火苗,她想就势点着蜡烛芯,因为芯太短,试了几次,才勉强点着。她浑身已经冒出了汗。

她把乳白色的铁艺风灯放到餐桌上,粉紫色的蜡烛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女儿欢呼起来:“好漂亮!”

这盏灯有多少年了,有点记不清了,但至少比女儿的年龄要大。当然,没有他们的婚龄长。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他不屑一顾的样子,对这盏灯,对门口的手绘鞋柜,对墙上的木质日历牌,对白色的韩式家具,对碎花图案的布艺沙发、布艺窗帘、布艺台灯等,还有,对她这个人。

母亲在楼下耽搁了许久才进屋。她已经熬好了小米粥,菜切了一半就停电了。母亲来这里三个月,还是第一次遭遇停电,又恰在夏天,四周闷热。偏偏远在甘肃的表哥半个钟头前打电话来,问小区的具体地址,说已经到省城了,马上导航过来。

她在心里祈祷着他们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等来电了再到。

然而,很快就到了。

一件件行李先轰隆隆地进来,然后是三个黑影。

哦,她已经不记得表哥表嫂的样子了,他们说的话她也听不大懂了。表哥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对她说的竟是颇为标准的普通话。表哥风风火火地把手机微信展示给她看,激动地说,听没听说过5G代理?我明天就去浙江丽水参加一个培训,这次肯定能大赚一笔。

她看清楚了,还是那个表哥,黑黑瘦瘦的脸庞,瘦中带着圆润。表哥眼神里有一团火。

听说这几年,他大手笔,在家乡宁县和盛镇建了一座寺庙。在她的想象中,此刻的表哥即便不吃斋念佛,也应该慈眉善目,波澜不惊。怎么一见面就说赚钱、发财这等俗事?

身上的汗越来越多了,她心里越发着急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在家里呆坐着,这么挥汗如雨地吃饭。她想替他们订个宾馆,然后带他们去饭店吃饭。手机竟然找不到了,她来来回回翻背包,翻手包,到餐桌边找,到厨房找,到卧室找,都没有。

一时间她懊恼不已。

仿佛这十多年的时间都白过了。她又被打回原形,仍然是那个内心脆弱却又虚荣心极强的学生,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没有。

她拿起母亲的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年机,她打给他。

他迅速回应,我马上订好宾馆,很快过去。你带孩子先找个有空调的地方做作业。

她放心了。这个世界上若有人让她可以彻底放心地依靠,除了父亲,似乎也只有他。

那么雷厉风行,那么果断爽朗,极强的行动力,从不拖泥带水。

他们都坐在餐桌前,她觉察出母亲的兴奋。母亲在黑暗中又炒了什么菜。

她拿起女儿的书包,一伸手,竟在里面摸到了手机,快没有电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去了小区对面的粥店。店干净、清凉,一时间,离那个黑暗的世界很远。她长舒一口气。

一个小时后,表哥和儿子彬彬,母亲和表嫂,已经分别入住附近的宾馆。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打来电话说,回去吧,来电了。

屋里静悄悄的,不久前的慌乱仿佛不曾存在过。她按下吊灯开关,打开空调,为马桶冲水。

她对女儿说,洗个澡,早点睡觉吧。

他也回来了,拿了什么东西,到处看了看说,我明天出差,到那边房子去住了。

她嗯了声,听到大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一切如常,安稳,平静,还有和女儿温馨甜蜜的睡前时光。但她隐隐对自己有些失望,原来一次停电就可以打破日常的秩序、内心的秩序,兵荒马乱一般啊。

第二天早上,还未睁眼,就听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声音。表嫂已经从宾馆回来了。表哥已经乘高铁去了丽水,孩子在忙自己的事儿。

那一天的早餐,依旧家常、丰盛,是母亲多少年来赐予的温暖之一。他们相对坐着,埋头吃着,和表嫂也没有过多交流。她上班去了。

下班回来,表嫂还在床上躺着。母亲说,坐了几千里地的车,累了。

晚饭后,表嫂似恢复了常态。微笑着拿出手机,给她看照片。那都是和寺庙有关的照片。从一片狼藉的工地,到建筑中的脚手架,再到初具规模的正殿、侧殿、山门;建成后的典礼,甚至有外地佛教协会来参观交流,诸多法式祈愿场景等,更有晨光中她在寺庙院里种植月季花的留影。

表嫂絮絮地说起,前几年自己身体多么糟糕,腿部风湿严重,几乎走不了路,整日卧床。吃了很多药,用了很多偏方,效用不大。萌生在当地重建卧龙寺的想法之后,表嫂和表哥筹借了150万元,当地的村民也自愿捐献了一些。建成后,为了还账,他们开始卖花炮。也是奇了,那几年,花炮生意特别好,每年能挣三四十万元,到现在只剩五六万元的欠款了。

这几年忙忙碌碌,她的病竟奇迹般地痊愈了。现在,走南闯北都没问题了。

表嫂的方言她不全懂,但她大体听明白了这些。

她只有惊叹,赞赏,欣慰。一时间,她理解了表哥的急切,那急切中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

她想,表哥或许有更大的愿望,要多挣钱,多发宏愿,多做善事。

记忆忽然回到那个大院,门被反锁了,她站在院子里,着急地喊,永科,岁牛,快开门!

先是一个结实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坏笑几声,转眼又不见了。

然后是一个清秀的脸庞,最终还是大表哥永科给开了门。

那时,她五岁,第一次去远方的舅舅家,面对那么多陌生的亲人,很是害羞。

那时,表嫂还没有娶进门。后来,她看到表嫂的照片,也是那么清秀、羞涩。她觉得表哥表嫂好般配。

那时,姨还很年轻,生了一个叫蓝蓝的女儿,比她小一岁。两个女孩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后来,她从母亲那儿得知,蓝蓝因为难产死了。

那时,母亲最担心的是,姨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去年,姨也不在了,因脑梗猝然离世,才六十三岁。

那些天,母亲独自在老家默默垂泪。她每次跟母亲通话后,独自在省城默默流泪。

她想,此生,只见过姨一面。在她的记忆里,姨面容柔和,轻声细语,勤快贤惠,深居简出,她从不曾离开那个省、那个市、那个县,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镇上吧。

一切都随风而逝,记忆或深或浅,终将越来越远。

所以,两天后,当表嫂返程,她反而格外强烈地想念他们。他们还在这人世间奔忙,承受苦累,收获硕果,期待奇迹。这,多么好!

永科表哥还是那个善良的永科;清宁表嫂已经改了名字,叫宏法。

而她自己呢?这一笔一划的名字,还是如铁艺风灯里的烛光,忽明忽暗里,没能写稳啊。

2019-07-16 □ 冻凤秋 1 1 濮阳日报 c41589.html 1 铁艺风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