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妻子没有睡,而是怀抱被子坐在床头抽泣。我慌忙起身,打开床头灯。米黄色的灯光下,妻子的侧影显得柔弱而悲伤。我关切地问,做噩梦了?不问还好,一问,她竟失声哭了起来,泪水像断线的珠子顺颊而下。我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镇静下来。问明原由,原来是想她爹了。
闺女想爹,人之常情。妻子她爹,也就是我岳父,已经过世三年了。这三年来,不知有多少次妻子突然想起他,谈起他的点滴往事。留在记忆深处的,都是难以忘怀的。而每次妻子谈起她爹,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身材不够魁梧高大,还有点瘦弱,但是说话底气十足的老人的画面来。
第一次到岳父家,准女婿上门,老人给了我超常的热情。那时他还没过甲子,精气神挺盛。他风风火火从外面进门,嗓门挺大,说,来了?!这一声招呼,声若洪钟,让我记了二十多年。在村上当党支部书记,没有大嗓门是不行的,但他对女儿却非常柔声细语。现在想来,他那一声吼,或许是一个男人在提醒另一个男人要永远爱他最心爱的宝贝。男人最质朴最动人的爱一定是父亲对女儿的爱,而这爱必须要由茫茫人海中另一个千年修缘的陌生男人承接和延续。岳父对我的热情,一定是基于他的宝贝女儿。他从不掩饰这一点,而正是他毫无遮掩的对女儿的爱,让我更加尊敬他老人家,也更加珍惜他心爱的宝贝。时间流水般冲淡锅碗瓢盆的烦恼,酿造出了自然流淌的爱和亲情。
岳父喜欢写字,常会在客人或亲人面前露上一手。他把笔毫已经粘结在一起的毛笔用水浸开,铺开报纸或者没裁剪的白纸,蘸上散发着墨香的墨水,随性地在纸上游走和奔跑。他写的一手草体字,奔放自由,真有书法家的气派。曾有段时间,我和妻子商议,将岳父的字上传到网上,说不定能够成就一个书法大师。然而只是说说,没有行动,甚至连说好给岳父买上等宣纸的事,也无果。因为只在白纸上写,岳父总是觉得不够过瘾。他也会将作品赠送他人,对象一般都是县里或乡里的领导。对于赠送的对象,我不知道他们是真喜欢,还是逢场作戏收下了岳父的字,但我知道,岳父一定对赠送书法作品这件事,深感无比的隆重和自豪。
岳父喜欢吃肉。黄河滩区的人,从小饱受饥饿之苦,等到生活富裕起来了,骨子里就会流出对食物的渴望。每次到岳父家探亲,岳父定是好肉好酒招待。本来闺女回娘家,该享福的是闺女,可每次我这个女婿却会受到隆重的招待。后来,岳父年岁渐大,我曾说过他别吃太多肥肉,要多吃水果蔬菜。子女们很孝顺,都是抢着往家里买东西,水果蔬菜不用说了,还会拿很多肉,鸡鸭鱼的,甚至会炖一整只羊。岳父胃口很好,吃的挺多。但他对肥肉的强烈吸收,随年岁渐老,潜藏的危害就会跑出来,就像一头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饿狼,突然瞪着血红的眼出现在面前。2010年秋天,岳父突然手麻,很快就瘫在了地上。家人急急忙忙把他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脑梗。一个多月的治疗,有惊无险,平安出院。但后来渐渐出现后遗症,老人说话不太顺溜,行动上也渐渐迟钝,视力也越来越差,有时还认不准人。曾经一个多么风风火火的人,在疾病和时间面前,慢慢败下阵来。
我们必须承认时间的残酷和可怕,青春逝去,容颜衰老,甚至让我们经历生离死别,但时间却带不走我们的记忆。那些深藏心灵深处的温暖的细节,一定会让爱永久新鲜,且日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