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现在混抖了,意欲搞个中学时期的同学聚会,通知到我。我因为许多年不与他来往,也从内心里不愿凑这种热闹,或者因为自己没能混抖,故有些许酸葡萄情结也未可知,胡乱敷衍他说,到时看吧,没特别的事我就去。他怪笑着说,你啥事啊?我告诉你,人家水叶同学都专程从纽约飞回来,你还啥狗屁事哩?
我说,谁?
水叶,年水叶!他依然怪笑着,并且大声地说,就是你梦里乱叫的那个小叶子,你来劲儿了不是?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真来劲儿了,只觉得血液的流速一下子加快。一晃经年,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来劲儿呢?幸亏这家伙是用电话约的我,如果面对面,不知他更要笑得怎样怪了。我慌忙挂断电话,思绪无可挽回地向往事飘去。
我和叶子的结缘起始于书,印象最深的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格林童话选》。书的封面封底都没了,尤其后面缺得更多。怎么传到我手上的已全然不知,只能从残留的一小片扉页上辨认出几个手写的圆珠笔字:叶子的书。叶子是谁,谁是叶子,这对我还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使我知道了物质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并对那个世界上的一切深深地着迷。我几乎会背了那上面的每一个故事,常常讲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听。每天上下学的路上,我身边都会簇拥着一大群比我大或比我小的学生,缠着我给他们讲《灰姑娘》《白雪公主》,以及《受骗的青蛙》和《穿靴子的猫》。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是一本艺术上思想上都不可多得的书。它在开发启蒙我们那些乡下孩子的想象力和对美好事物的认知力方面,功莫大焉。
然而究竟谁是叶子?叶子又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之所以显得重要起来,是我再一次碰到了一本同样在扉页上写着“叶子的书”的书。它给我的冲击虽然不如《格林童话选》更大,但却使我牢牢记住了叶子的名字。我想叶子一定是个美如天使的姑娘,温情,恬静,善解人意,不然怎么会任凭这么多好书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手上传着?我开始想认识叶子并被叶子所折磨了。
但是,我们村里没有叫叶子的人,我就读的村办中小学里也没有。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买书上,期待在新华书店与叶子邂逅。那时书价还很便宜,一本上百页厚的书也就三五角钱,但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三五角钱也很不好到手。一旦拥有了一元钱,我都会像拥有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凑个星期天去镇上买书。从村子到镇子往返一趟20余里路,我徒步来徒步回,从不嫌远,也不觉得累,然后像叶子那样,在买来的书上写上“华子的书”。此间,我在书店遇到了一个个姑娘。我觉得她们似乎都是叶子,但似乎又都不是。营业员是一位三十八九岁的大婶,说话和气,面带笑容,总是拿着一个颜色鲜艳的鸡毛掸子,扫扫这本书,拂拂那本书,再井然有序地一一放回书架。所以从她手里买的书,不用担心缺页破损,更不会有蛀虫。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也能像她这样,静静地卖书、看书、呵护书;或者跟她攀上亲戚,什么时候都有书读。
与书店大婶几乎攀上亲戚是八年级那年秋天的事,我一篇作文在全镇中学竞赛上获了一等奖。谁能想到,叶子竟是她的女儿又正好参加了那次比赛呢?我们在领奖时认识并结下了友谊。说成认识也许有点言过其实,我们早在书店见过面,只不过到那天才互通了姓名,对上了号儿。天哪,谜底揭开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诗意,真叫我表述不了那一刻的幸福。我在心里一遍遍说,叶子,叶子,你可叫我找到你了。
那以后我再去书店就不再是个普通顾客了,不管叶子在不在,大婶都会很客气地特许我到柜台里面去挑选书,顾客少时,还会给我个凳子,倒一杯开水。书店同时经营着文具和一些办公用品,大婶一个人忙不过来了,还会让我帮顾客拿东西,包括收款找零钱等。我多半是周六周日去,先前不大在书店出现的叶子,现在也心照不宣地常来帮她妈妈的忙了。
叶子显然比我看的书多,至少比我知道的书多,一见面就会开心地告诉我又进了哪些新书,哪些书比较有趣或好看。叶子那时在镇中学读书,我则还在村办中学里读书。她希望我也能到镇上来上学,我自己更想。父母起初不支持,耐不住我软缠硬磨,总算在那年寒假过后把我转送到了镇中学。要到镇上去读书了,不宜再像从前那样穿得破破烂烂了,我母亲一边给我赶做棉袄棉鞋,一边说,这么冷天雪地的,偏要跑到那里读,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鬼迷心窍了不成?我高兴得疯疯癫癫的,没头没脑地说,鬼可迷不了心窍,除非妖精,不,除非天使才行。
我来到镇上,与叶子成了同学,再去书店更方便了,与叶子母女俩的关系也日愈亲密起来,已跟个准亲戚差不多。到后来,大婶家里来了客人或有事离开,也从不锁门,就把那一大摊子交给我和叶子照管。我和叶子一对两小无猜的少年,欢天喜地地卖书、看书、呵护书,交流各自的读书心得和身边趣事,书里书外都充满了笑声。
有那么一天,真记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了,我在书店读书读过了头,早过了平常关门的时间。我慌得要走,叶子笑了,说,天都黑了还往哪走啊,就在这里吃饭吧。我说不好,大婶来了会怪我的。叶子低了一会儿头,又慢慢地仰起脸来说,我妈她今晚不回来了。
我后来知道,大婶那天去县城进货了,第二天才能返回来。我那晚便留在了书店,身前是书,身后也是书。我想叶子留我的目的也许不一定只是让我看书的,但除了看书我不知还能做点儿别的什么。与天使的零距离使我丝毫也不敢大意,我怕一不小心就把这份意境给破坏了。后来,我们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了遥远而又空茫的未来。我说我以后也要写书。叶子说好啊,那我就给你卖书。我说我不要你卖,我只要你在扉页上写上“叶子的书”,然后流传到民间去。叶子又说那好,那我就等着在你华子的书上写“叶子的书”,那多好啊。我们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了大半夜,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如果故事就这么发展下去该多好,故事自己却受到了阻碍,不知怎么传到了学校里,而且传得沸沸扬扬,非常离谱。我一直以为责任在我这里。我虽然没明确给人说过,但保不住梦里也不说;或者是在校门前的小酒馆里让同学们灌多了酒,一晕乎就吹嘘抖落了出去也未可知。稍后得知,睡在上铺的螳螂偷看了我的日记,添枝加叶地说给许多同学,并报告了老师。这虽已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事了,但在我们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小镇中学里还很不得了。班主任先后逼问了我好几次,非叫我交代清楚那晚都干了些什么。我的态度大约不够老实,他警告我再不深刻反省的话,就得给开除学籍。我真给折腾得狼狈透了,正穷于应付,要收拾书包走人,忽然传来叶子已先我自动退学的消息。我想事情搞得太大太复杂了,悲愤地找到班主任说,你把叶子叫来,我回家。班主任根本不理我的茬,我又去找校长。校长刚出差回来,还不知这事,也说班主任有点小题大做了。他去了叶子家,动员她回来。叶子没来。原因是她在部队当团长的爸爸转业到县城,他们一家就要搬走了。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我对叶子的退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想到她的走,心里更是充满无限的伤感。我已把那本倒霉的日记撕得粉碎,又一把火烧为灰烬,从此不大记日记,记也只用自己看得懂的话记了,像密码似的。我想跟叶子解释几句,又终于没去。直到叶子一家要走的那天,我才旷课赶去,打算把我获作文奖时奖的那支笔送她。
但是,我没想到送他们的人会那么多,不仅有我们班上的同学,还有老师,还有镇上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还有该死的螳螂。我多么害怕在这人多嘴杂的地方和她话别啊,便远远躲到一棵树后,把手中的钢笔攥得水湿。叶子磨蹭到最后才上车,上车前还在人群里望来望去,脸色显得没着没落。我想她那不是在等我吗?我能让她就这么失望地离开吗?就在送行的人们纷纷散开,车子鸣着喇叭开始启动的时候,我忽然诈尸似的蹦跳而出,一路怪叫着叶子的名字跑了上去。叶子看见我先是笑了,接着就满眼满脸的泪水。她也是连连叫着我的名字,根本说不成一个连贯的句子,但她真是在等我啊。她从书包里拿出了她那次获作文奖时奖的笔记本,她在那本子的扉页上早写好了两行字:
记住,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我等着在华子的书上写“叶子的书”
一晃经年,往事遥远,我和叶子就此别过,竟是天各一方,再无从谋面。尽管那以后她又给我寄过书,并在信上邀我假期里找她玩,但县城离我的家足有150余里路,我徒步到镇上还行,徒步到县上就困难多了。等我后来也来到县城读书的时候,叶子父亲的官却越做越大,又由县城搬到省城、由省城搬到京城里去了。这一切都使我明白,横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已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距离了。但我还是不甘心,数年后去北师大读作家班。我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找我少年时期的天使,人到了京城却又变得虚荣起来。我自欺欺人地安慰、哄骗自己:反正已天涯咫尺了,也不在乎这早一天晚一天,等等吧,等发些作品再见她不迟。当我终于觉得可以或者说勉强可以和她对话的时候,命运却说不可以了。那天,我拿着刊有自己小说的几本杂志去找她,她竟于半小时前飞往美国留学去了。
机缘如此咫尺天涯,我的心灰如灯灭,冥冥中,究竟是谁在左右着这份总是慢了半拍的情感?我后来知道,叶子在回国的时候又跟我联系过,奈何我四处奔波,居无定处,使得这份机缘一错再错,终止于渺渺茫茫看不见了。如今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同学聚会来,去还是不去?
听说叶子在大洋彼岸发展得不错,做着很大的跨国生意,不然混抖了的螳螂也不会拐弯抹角地找到她,他没准也想开辟国际市场了吧?既然如此,我一介书生又去瞎掺和什么?其间螳螂又叮嘱我一次,别忘了准时赴约,因为叶子特别问到了我。又说你不是还没出过国吗,多老土啊,要是人家叶子一念旧情,赞助你一趟出境游可不成问题。我想这叫什么话,别说叶子,就是他念念旧情,赞助我一趟出境游又成什么问题?当年我们睡上下铺时,他无偿地听了我多少故事?
往事已矣,少年不再,我终于还是没赴那天的聚会。倒不是刻意回避什么,而是那次聚会根本没有搞成,或者说搞得很不像样。因为叶子提前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一时回不了国。螳螂意兴阑珊,拟取消那次聚会,有些人不答应,他才转而求其次,降低了聚会的规格,闹得同学们意见很大,胡乱吃喝他一顿做鸟兽散了。
后来,叶子给我也来了个电话。她刚说了一声是华子吗,我就听出她是谁了。我紧握着话筒,就像紧握着叶子的手。我说叶子你在哪,你回来了吗?叶子在我耳边轻轻地笑了。还没呢,她说,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们这不是已经联系上了吗?这句话让我感慨万千又唏嘘不已,让我觉得一直被我夸大了的物质距离实在太不足道了。恍惚间仿佛她不是遥远在地球的那一头,不是隔着多少年的岁月,而是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夜宿书店的夜晚。但我们都没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毕竟都不再是小孩子,我们在沉默中把一切都交流了。她又问我还写不写?我说有时候还写。她说那就好,那我就还有望在华子的书上写“叶子的书”。我只说了一句是啊,声音便已哽住,久违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