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金堤

《桑间清风 濮上明月》系列之六

决战瓠子口

文华

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的不寻常,从一开始就现出端倪。春天本是枯水期,但雪雨交加,乍暖还寒,甫一破冰,河水暴涨,自西南而东北流向的黄河突然在顿丘(今清丰县)决口,自行改道奔东南而去。及入夏,骤雨不歇,客水剧增,黄河又在瓠子(今经开区新习镇)决口。因泥沙淤塞,下游黄河早成地上悬河。一旦脱离控制,滔滔洪水势如破竹,冲入巨野泽,夺泗水,注淮水,所到之处,房倒屋塌,路桥尽毁,庄稼树木被连根拔起,豫东、鲁西南、苏北、皖北十六郡顿成一片泽国,万民流离失所。

洪峰铺天盖地,旷日持久,一直泛滥了23年。这是西汉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黄河决口,史称河决瓠子。

开封水德祠供奉的历代治水名人中,汉代有7位,汲黯居第一。

汲黯,濮阳县人,历任中大夫、右内史、主爵都尉、淮阳郡太守等职,位列九卿。

汲黯宦海沉浮一生,曾无限接近王权中枢,因不唯上、只唯实,屡犯颜直谏,又不断偏离既定轨道。淮南王刘安谋反,最怕的一个人就是汲黯,说他“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汲黯能为节义而死,是非分明,很难迷惑他。至于丞相公孙弘等,对付他们就像揭开蒙在眼睛上的布、振落树上的枯叶一样容易。汲黯的人格魅力、铮铮风骨,由此可见一斑。所以,说这位濮阳先贤治河理水前,不妨先说几桩他为人为官的事儿。

汉景帝刘启当政时,汲黯任太子洗马。

洗马,官名,秦始置,汉沿袭,太子出行时为前导、读书学习时伴左右,类似于现在的生活老师。也就是说,汲黯是看着汉武帝刘彻一天天长大的。

太子太傅叫卫绾,汲黯辅助其授课,但却比卫绾严厉多了。有次上课,刘彻迟到,人还沉浸在适才的游戏中,嘻嘻哈哈地没当个事,卫绾也没在意,准备照本宣科。汲黯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当即执行课堂纪律,毫不通融地举起了戒尺。刘彻被打得眼泪汪汪,手一肿老高,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疼。不过,疼归疼,怕归怕,刘彻还是打心眼儿里敬重汲黯这个恩师的。他后来登基,汲黯也相应地晋升为谒者。

谒者也是官名,皇帝身边的近臣,机要秘书。此间,东越一带发生群殴事件,甚至还动起了刀枪。刘彻恐日久生变,派汲黯前往处理,以正法纪。东越山高路远,汲黯根本没走到地方,行至半路就返回来了。“我在途中打听了一下,”他说,“东越民风好斗。今天打破头,明天就和好如初,在他们是家常便饭,是生活方式。这种日常行为,犯不着天子派使者去处理,去了有点小题大做哩。”

话虽这样说,听上去也不无道理,但终归涉嫌抗旨不遵。换别人这样,刘彻早龙颜大怒,按律治罪了。但对于汲黯,他有点威武不起来。传刘彻不拘小节,见窦婴、卫青、公孙弘等名将重臣,可以衣冠不整,可以直接召到卧室见,甚至可以一边在卫生间忙活,一边与其说事儿,唯独对汲黯,冠冕未曾齐备的话,就不与他相见。一天,他正坐在武帐前发呆,没戴帽子,衣着也随便,远远望见汲黯的身影,忙起身躲进帐内,一边小声地吩咐近侍:“别管他奏请的啥事,照直准了就行。”

河内郡不幸失火,房屋毗邻,连烧数日,殃及千余户人家。古代以黄河为界,置有河内、河南、河东三郡。刘彻疑心重,以为有人图谋叛乱,派汲黯前往安抚百姓,彻查失火原因。这次汲黯倒是去了。得知火灾缘于不慎用火,且房屋过于密集所致,他先是代表朝廷表示关切,接着告诫大家引以为戒,然后动员地方干部群众积极自救,并没捕风捉影,上纲上线地追查出什么十恶不赦的纵火案来。这且罢了,问题是他还节外生枝,干起另一桩越俎代庖的事来。路过河南郡时,他发现当地非涝即旱,百姓饱受水深火热之苦,加上河决瓠子导致大量难民逃荒聚集,以至于父子相食,饿殍塞路。他觉得兹事体大,敦请地方官员放粮赈灾。粮食虽存储在地方,但权属归中央政府,擅自动用,是要掉脑袋的,人家可不敢跟他一样不要命,所以推诿扯皮,有意拖延。他一急,举起刘彻亲授的符节说,他就是奉朝廷旨意专门下达这项命令来的,谁敢违抗?符节如同尚方宝剑,符节到如同皇帝到,地方官员虽一千个不相信一万个不情愿,还是乖乖地打开了国库粮仓的大门。不过,他们前面放粮,后面就派人火速飞报朝廷去了。

刘彻正准备跟屡犯边境的匈奴宣战,粮草储备是重中之重。河南不仅是产粮大郡,还是南粮北运集散地,河南粮库一空,整个帝国都慌。汲黯不知利害地假传圣旨,多管闲事,可把刘彻给惹急了。

然放粮赈灾这样的义举,与其说是皇恩浩荡,毋如说是朝廷体恤百姓的分内之事,就此治汲黯的罪,给天下人说不过去。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也说不过去,给满朝文武大臣,尤其给河南郡地方官员没法交代。汲黯交还符节,主动请罪,刘彻言不由衷地说:“你这是贤良善举,替百姓着想,替朝廷行事,不但没罪,反该重用。正好荥阳县令出现空缺,你收拾一下去那儿吧。”

外放一个朝廷大员去当一个小县官,算哪门子重用?本来,汲黯还想给刘彻说说河决瓠子的危害性,放粮赈灾只能解燃眉之急,治黄理水才是根本之策。但人家都打发他出朝,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汲黯深感受辱,也不接这个新的任命,就称病辞职,径直回乡察看受灾情况去了。

汲黯出身名门望族,祖上曾受卫国国君恩宠,辈辈在朝为官,至他已是第七代。他在濮阳老家虽没有多少田产,但还有不少亲朋故旧,胞弟汲仁也一直生活在乡下。汲家与蘧家是世交,两家都算濮阳的大户人家。汲仁小时候与蘧家小姐定过娃娃亲,今明两年该成婚了。听说黄河不仅向南决口,还倒灌瓠子河,濮阳、内黄、顿丘、南乐等悉数被淹。汲仁杳无音信,他当哥哥的放心不下。先前在河内郡、河南郡走访时,他就有意绕道回老家一趟,怎奈官差在身,刘彻又派人催他回朝复命,所以没顾上。如今朝廷不需要他了,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赶回去看看。

不巧又偏巧的是,汲黯还乡,汲仁投奔他而来,兄弟俩在路上失之交臂。

事情的转机就得益于汲仁,或者说,得益于薛小寒。

河决瓠子当日,汲仁被冲到了百里之外,身上多处受伤。他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好,但再好也游不出波峰浪谷。转天黄昏,眼看气力耗尽,幸遇一个乘着棺材漂流的姑娘,他才得以劫后生还。那姑娘就是薛小寒,家住与濮阳毗邻而居的东昏(今山东东明)。不用说,她的家园也被洪水荡平了,当即与父母失散。棺材来历不明,盖板和主人尸骨业已不知去向。遇上风浪,船也会翻,可他们同棺共济,漂泊数日,硬是兜兜转转地着了陆。在一个山腰停下来的时候,加上他俩,这口死人尸骨只能装殓一具的棺材,竟先后救了老老少少11条性命。举凡灾难来临,遭殃的多为小老百姓,但也仅限于多,涵盖不了全部。这个九死一生的群体,就有一人身份显赫,比如宫廷御医秦冀。

汲仁手上有一封秦冀请汲黯转呈刘彻的密信,或者说奏章。他见不到哥哥,又怕误事,辗转找到与哥哥私交不错的大司农郑当时,托其代为传递。

刘彻迷信,没少被李少君等方士巫医蛊惑,妄图炼出长命百岁的灵丹妙药。李少君故弄玄虚,明明五十来岁,却说自己年逾七旬,给人造成越活越年轻的假象。那天,他去参加丞相田蚡的宴会,见席间有一鲐背老者,觉得把自己说成古稀之年还是少说了,又打起歪主意,端详了人家一会儿问,你是谁谁谁不?老者贪杯,不胜酒力,晕晕乎乎地说,是啊,你咋知道的?李少君说,七八十年前,我和你爷爷曾带着你打猎。你那会儿还小,可也该记事了,好好想想,快记起来了不?不知老者是老糊涂了,还是酒喝多了,或者事先客串好了跟他演双簧也未可知,拍着额头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七八岁时,我爷爷真带我去打过猎。这样算下来,李少君至少有150岁。一时举座皆惊,从此把他传为神人。

刘彻不知道这烟幕弹正是放给他看的,着人邀李少君来宫中晤谈,请教长生不老术。他有一件旧铜器,李少君见了,先声夺人地叫起来说:“哎呀,这可是稀世珍宝,我都有一阵子没见着它了!”

一说来龙去脉,竟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古董。李少君说,彼年彼月,他是齐桓公的座上客。两个人常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共谋天下霸业。啥时去,啥时见它摆在他的案头。如果老友在天有灵,泉下有知,得悉他的宝贝现由汉武大帝妥为收藏,当会瞑目安息。一语未毕,全宫骇然,刘彻彻底蒙了。因为铜器上有刻字,正好是齐桓公的珍玩。可见人传李少君是神,是得道高人,所言不虚。他这哪是年逾百岁,分明是活了几个世纪的活化石啊!

那他是怎么返老还童、健康永驻的呢?

“丹砂可以炼出金丹,”李少君言之凿凿地说,“吃了金丹就能成仙。我曾经在海上漫游,遇见仙人安期先生。他经常吃一种像瓜一样大的枣子。”

枣大如瓜,那不成了转基因食品?至少涉嫌滥施激素,生长过程可疑。可惜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认知局限,西汉怕还没有这说法。刘彻深信不疑,不惜金银珠宝,专事让李少君炼丹。方士巫医受宠,正经御医自然受冷落。受冷落也不打紧,问题是听之任之下去,哪天皇帝皇后真患上急病重症,或因吞服金丹而食物中毒,想救治怕也回天乏术了。几个骨干御医碰头商量对策,说李少君既为齐国临淄人,到他家乡调查核实一下,应该不难摸清楚底细,哪有一个人活过几百年的,这不明显在胡说八道吗?但有人顾虑说,咱这时候调查李少君,还不得说咱嫉贤妒能、蓄意报复?商量来去,大家觉得这事非秦老太医亲自出马,调查才权威,进言才管用。秦冀系三朝元老,曾数次将汉文帝、汉景帝、窦太后、王太后等从生死线上拉回,德高望重。他见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想方士巫医不除,谁也没好日子过,就说好吧,我去看看他李少君到底是哪方神圣、何等来历。

秦冀找了个小学徒当助手,套上马车,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一路颠簸至临淄。李少君果然不经打听,也不难取证。到那儿一问,他的父母叔伯,以及跟他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伙伴,俱说其好吃懒做、油嘴滑舌,到处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李少君生父年纪和秦冀差不多大,听说混账儿子都敢给当朝天子打马虎眼了,惊惧交加,气不打一处来。这要是露了馅,还不得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你找到那个龟孙王八蛋就给我送来,”他吹胡子瞪眼地说,“我非活剥了他狗杂种不可。”

在给刘彻的信上,秦冀说,返程途中,他遭遇洪水,与同伴失散。就在泥水灌满腹腔,行将暴毙溺亡之际,幸亏汲仁、薛小寒伸手相助,总算捡回一条老命。但河决瓠子,贻害无穷,大灾后面必有大疫。现在已有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想是瘟疫已经滋生。他正在河南郡查找原因,熬制药剂。吁请朝廷以万民生命田产为重,速派救援力量堵塞瓠子决口、控制疫情扩散。

时李少君已在炼丹过程中亡故,想是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忧惧而死。如果不是秦冀拆穿他的老底,刘彻还以为他羽化登仙了呢。一旦鬼迷心窍,智商就不在线上。李少君不是刘彻遇到的头一个骗子,也不是最后一个,接下来还有李少翁、栾大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江湖术士粉墨登场,骗得他在追求长生不老的路上越走越远。不过,迷信归迷信,面对大灾大难,刘彻还是拎得清哪头轻哪头重的。想想秦冀也是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人了,为了澄清真相,竟千里迢迢地跑到乡下去,还险些搭上性命,自己可真是糊涂。这些天,他生母王太后身体不适,点名秦冀给她看病。他正为找不到秦冀着急呢,今得知下落,心里先踏实了一些。他让郑当时带汲仁、薛小寒进宫,赞赏有加地说:“棺材虽小,乾坤却大。想不到你们竟用它救了那么多人,还救了朕的太医。所以朕要当面谢谢你们。说说看,恁俩都想要点啥哩?”

汲仁和薛小寒相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朝廷快点去抗洪抗疫。”

刘彻且惊且喜,神情凝重地点着头说:“秦老太医夸恁俩是一对金童玉女,是上苍派到人间的天使,朕看也是。就冲你们这对金童玉女,冲秦老太医,冲受苦受难的百姓,朕也要倾全朝之力,立即派人去抗洪抗疫。”

说着招手人来,嘱其好生招待汲仁、薛小寒,陪他们在皇宫里走走看看,再去长安城里走走看看。想起汲黯是濮阳人,去瓠子堵口不能少了他,刘彻也不管汲黯走没走到家,便紧急传旨,命其火速来京,另有重任。

这一次重任是真的,汲黯得以官拜中大夫。

汉时黄河叫大河,也几乎就是条害河,善淤,善决,善徙。这半年间决口两次,就是明证。也是因其泛滥太频繁了,非人力可以抗拒,朝廷和地方睁只眼闭只眼,以为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到头来躲闪不及,绕不过去,这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出大麻烦来了!

洪水再凶猛也凶猛不过瘟疫。洪水去向明了,往低处走,奔大海去,瘟疫则无影无踪,四下里乱飞。事不宜迟,刘彻召集文武大臣,专题研究抗疫防汛大计。

灾情就是命令。在事关江山社稷安危的危急关头,大家意见基本一致,决定组织两支人马,分赴抗洪抗疫一线。抗疫的人马,以招募长安和周边郡县医卫人员为主、御林军为辅,由朝廷御医带队,到了地方统一听从秦冀调遣。堵口的人马,则需要年轻力壮的将士,宜抽调军队直接前往。防控疫情的主心骨算是确定下来了,抗洪抢险的领军人物尚无着落。谁都知道黄河惹不起,避之犹恐不及;谁也不舍得丢下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大老远地跑去跟洪水猛兽交恶。正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顾左右而言他,刚回京复命的汲黯站起来,主动请缨说:“陛下,我是土生土长的濮阳人,熟悉地形地貌,我愿意前往瓠子堵口。”

刘彻欣然称好。

称了好仍意犹未尽,刘彻觉得应该当众表扬老师几句,国难当头,就需要这种敢打硬仗、敢啃硬骨头的赤胆忠臣,一则安抚安抚老师的情绪,二则敲打敲打那些不敢担当的缩头乌龟。还没想好措辞,田蚡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说:“汲大人,前些日子去荥阳当县令有病,今去瓠子堵口却来劲了。这是病好了,还是本来就没病?”

汲黯说:“大河决口,万民无家可归。在此大灾大难面前,个人病还是不病,何值得一说?你田大人身体好,要不请你亲自带队去?”

见汲黯把球踢了过来,田蚡忙说:“汲大人大节大义,我自愧弗如。还是你去,你去合适。”

刘彻转脸对汲黯说:“好,就这么定了。”

郑当时先前治过水,刘彻让他跟汲黯一起去,凡事也好有个商量。两个人正准备领命而去,田蚡又站出来说:“且慢。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田蚡不满汲黯,由来已久。他是王太后的弟弟,刘彻的舅舅。王室宗亲加丞相高位,一时权倾朝野,风光无两,年俸二千石的高官见了他都行跪拜礼,汲黯却从不下拜,见面不过拱拱手而已。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田蚡的封地在夏津,浩浩荡荡数千顷。出任丞相后,他又强取豪夺,广置田产,建有数处豪华府邸宫殿。这片庄园就在濮阳东北,也即在黄河北岸,如今黄河往南决口,可保他北岸的封地安全无虞,丰产丰收。堵住了南岸,不定哪天就冲毁北岸,陷他万亩良田于万劫不复之中。因这些话摆不到桌面上,故只拿冠冕堂皇的话说:“陛下,眼下边疆吃紧,北方匈奴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函谷关、雁门关等要塞屡遭挑衅,正当增兵固防之际,若抽调大队人马抗洪防疫,恐敌人会乘虚而入。”

这话倒说到了点子上。

主政以来,刘彻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北方匈奴,别说朝堂,就是卧室书房都挂满了作战地图,随时准备开战。传瓠子决口的地方有数百米之长,感染疫情的百姓有数千人之众,眼下又是汛期,也是疫情暴发期,都是非投入大宗人力物力财力不能打赢的恶仗、硬仗。他曾说过倾全朝之力抗洪抗疫,此刻不由有些动摇,转脸望向郑当时问:“以前可有过这么大的水患,大约需要投入多少人手?”

“陛下,”郑当时说,“这次水患之大,不仅本朝没出现过,历史上也罕见。万里黄河险在河南,河南黄河险在濮阳。所谓铜头铁尾豆腐腰,豆腐腰段,指的就是黄河下游那片无遮无拦的冲积平原。多少年来,濮阳百姓为保障黄河安澜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且本次决口是在顿丘决口后的二次决口,工程浩大繁重,任务艰巨紧迫,派兵十万也不算多。人多力量大,也好彻底巩固堤防,根治水患,治出一个海晏河清的新局面。”

刘彻当然也清楚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理儿,原本决定抗洪抗疫各派遣10万人马,好速战速决,现在看20万人太多了,帝国安防力量将受影响,故准备减半。“决口要堵,”他环顾着大家,一字一顿地说,“疫情要控制,城池也要防范,军队就不宜大规模抽调了。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朕所倚重的大臣,谁也别闲着,回去想想招募人财物的事儿,明天早朝报上来。”

人手不够,囚犯来凑,抗疫防汛的两支队伍终于集结到位。这里只说汲黯、郑当时率领的治水大军东出长安,奔赴瓠子堵口。

队伍前看不到头,后望不到尾,车马隆隆。这10万人里,正规军3.7万,狱卒0.3万,难民和各类能工巧匠3万,战俘和各类刑事犯罪分子3万。囚犯每30人一组,每组有组长1名、副组长2名,负责监护本组秩序和分配任务。被判死罪的,堵口立功可免于死罪,获得减刑或释放;被判有期徒刑的,除根据表现获得减刑或释放,甚至还可以立功受奖,封官加爵。意欲逃脱的,最没有希望:一则看管严密,几无可能,抓住了立即就地正法;二则侥幸当场逃脱了,势必殃及组长、组员,直至祸及九族。这是一个互相监督盯梢、彼此牵绊制约的群体,唯戴罪立功才有出路。因成天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煎熬,吃不饱睡不安,随时担心掉脑袋,有这样一个可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无限接近自由的机会,囚犯无不喜出望外,不用催赶也立功心切,疾步如飞。想必那时还没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说法,所以一个个恨不得即刻跳到黄河里,一洗清白。

汲仁和薛小寒也跟着来了。

一路逃难,出生入死,两个人先是结下美好的友谊,又产生甜蜜的爱情,早就形影不离了。

长兄为父,长嫂如母。汲黯夫人徐氏还想举行个仪式,给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完婚。但汲黯担心汲仁小时候订的蘧家姑娘下落不明,总该确定一下,才好相机行事。况且时间紧迫,出征在即,实在顾不上这事儿,徐氏也就没再坚持。临别在即,徐氏让人给薛小寒赶制了几套裙衫鞋袜,送了一些头饰、化妆品等东西,并试图留下她,毕竟女孩子不宜参加与泥水打交道的营生,脏累不说,不定有啥风险哩。但一听说要去瓠子堵口,要回家,薛小寒可不舍得留下。难民队伍里也有不少妇女,依据年龄、特长编入炊事、医护、缝补等后勤保障组织。“与秦太医结伴逃难的路上,”她说,“眼见他救死扶伤,没少跟着学医理常识。我给大家挖草药、熬药茶去。”

一路无话。

这天中午,治水大军抵达濮阳,陈兵黄河左岸。洪水近在眼前,涛声喧哗在耳。汲黯、郑当时一边命令大军安营扎寨,一边率领水利、堤防、路桥、测绘人员察看水势地形。正值汛期,黄河波浪汹涌,泥沙翻滚,一片汪洋。人力不能至处,他们砍竹造筏,迂回前行,在数里宽的水面上兜转了数个来回,力争把整个汛情都吃清摸透,了然于胸。

瓠子堤又名金堤、秦皇堤、龙虎堤,有南北两道,西南自汲县发轫,经延津、胙城、酸枣、滑县等地,一路绵延进入濮阳境内,又往东北延伸至莘县、寿张等地,不同堤段有不同名称。秦始皇跑马修堤的典故,即发生在这里。取名金堤,是取固若金汤的意思。如今溃不成堤,可见固若金汤名不副实。汲黯他们要做的,是筑堤垒岸,让南大堤在瓠子口合龙,引部分黄河水入濮水、清河、瓠子河、滹沱河,分洪泄流,减轻堤防压力,赶泛滥的黄河水主流回归故道,改往东南入海为往东北入海。

汲黯少小离家,嬉戏桑间濮上,学唱卫风新声,是他一生美好而珍贵的记忆。如今田园尽毁,满目疮痍,忍不住两眼湿润。他告诉郑当时,濮阳系东郡治所,战略形胜,兵家必争。在遥远的三皇五帝时期,这一带是华夏东部,黄帝特派长子玄嚣、次子昌意来此戍边守疆。后来,昌意之子颛顼登帝位,干脆迁都于此,摆驾坐镇固防,时称帝丘。春秋战国时期,卫成公又迁都于此。因古濮水打此流过,帝丘坐落在濮水之北,故又称濮阳。日久天长,这里的人们以地名为姓,濮阳一姓即由此而生。也是在这里,共工与颛顼之间发生过一场大战。共工不敌,一路溃败到新密那儿,丧心病狂,怒发冲冠,一头撞向不周山。于是,天柱折,地维绝,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传不周山乃支撑天空的大柱子,维乃拴牢大地的绳子,哪是能随便触随便撞的!如此一折一断,后果严重,给后世留下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失衡局面。所以我们今天看到,南国水泽浩渺,北国沙丘连绵,盖因共工撞毁了不周山矣。

“不管这个传说有多大真实性,”汲黯说,“以濮阳为界,日月星辰天之四象往西北走,地势越来越陡峭,水火土石地之四体奔东南去,地势越来越低洼,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黄河屡在这一带决口,与此关系渊源。”

“汲大人博闻强记,”郑当时由衷地赞叹说,“我等受益匪浅。”

望着斜下的夕阳,汲黯说:“明后天也该是晴天,但不知后几天怎样。我们不能指望老天爷总这么仁慈,得赶在下次下雨前筑好路,夯好基,然后才能谈得上堵口。”

“但愿苍天有眼,”郑当时说,“给几个好天,助我们一臂之力。”

晚饭时间,汲黯嘱咐将士们吃好喝好,夜里还要睡好,明天一早去堵瓠子口,不堵住瓠子口决不收兵。大家都睡下了,他和郑当时还在灯下部署兵力,擘画方案,不知东方之既白。

翌日早餐是在五更进行的,天还没亮。但是,月朗星稀之间,堵复瓠子口的号角已经吹响,长龙似的队伍涌向河滩。先筑路而后起堤,先起堤而后分洪,先分洪而后堵口。依据分工,人们取土装车的取土装车,推车运土的推车运土,打夯夯土的打夯夯土。尤其那些肩挑背扛沙袋石块的将士,大步流星,来往穿梭,踏得水花四溅,啪嗒作响。一时战天斗地,气吞山河,受惊的洪水开始绕道而行。汲仁看得热泪盈眶,一边在齐腰深的水里垒沙袋一边想,如果这10万人的力量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么他抬一抬手臂,就能托起一道山梁。

薛小寒也忙得手脚不连地,找了个竹篮,伙同一群妇女挖茅草根、捋构树叶。然后熬成汤,煮成茶,一桶一桶地送到工地上。这些中草药茶口感好,色泽亮,既可止渴生津、消暑拔凉,还可强身健体,有效预防感冒、痢疾等流行疾病。大家一身汗一身泥的,又大多是远道而来的,易虚脱,易中暑,易水土不服,有这些汤水垫底,防患于未然,不仅茶到病除,也一并送上了知冷知热的精神关爱和鼓励,士气持续高昂。正是用人的时候,可不敢叫谁病倒了。

茶不热不凉,沁人心脾,开怀畅饮的人都说好。郑当时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转脸对汲仁说:“等到工程结束了,不管汲大人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奏请皇上,给恁小两口记一大功。”

大军堵口,撼天动地,声声号子响遏行云。有逃荒到四方的难民看到了、听说了,知道家园终于有救了,不约而同地停下逃荒的脚步,陆续返回故里。濮阳天高皇帝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爹不疼娘不爱,习惯了默默承受一切苦难。如今朝廷不远千里派来大兵堵口,派来的治水大帅还是从本地走出去的朝廷命官汲黯,可见皇帝是下了大决心的,是没把这个角落撇下不管不问的,一时奔走相告,口口相传,踊跃地主动请战。从第三天开始,每天都有难民自发地加入志愿者阵营,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场面越来越壮观。

亲不亲,故乡人!如此鼎力相助,汲黯也感动啊。瓠子堤拟合龙当日早晨,队伍集结完毕,汲黯发起总动员令。“自从瓠子决口,”他说,“我没有一天睡安稳过,始终牵挂着家乡父老的安危冷暖。这场洪水夺去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财产损失不计其数,次生灾害仍在发生。身为濮阳儿女,我深感愧对大家,我汲黯来晚了。正因为来晚了,我们才更要加快堵口治洪的进程,以告慰亡魂,以重建家园。说什么都表达不了我此刻的心情,乡亲们,兄弟们,有中流必有砥柱,有狂澜必有磐石,值此决战瓠子口的历史时刻,我们去风口浪尖上见分晓吧!”

队伍吼声如雷,雄赳赳地向瓠子口冲去。

新起的瓠子堤巍峨厚实,高出地面十多米。竣工前夕,下过一场雨,进度被迫拖慢。越是接近大堤合龙的瓠子口,越是水势湍急,若狂澜巨兽。草墩柴捆填进去,一眨眼冲跑了;门板土坯摞上去,一眨眼又冲跑了;沙袋石块垒进去,一眨眼也冲跑了。洪流冲走的不仅是填充物,还会刀劈斧砍地削去两边的堤坝,眼看着要前功尽弃,让人抓狂。直到动用了由千余名壮士组成的敢死队,10人一排,手拉手站成铜墙铁壁,站到滚滚洪流中,第二梯队紧随其后,及时填上石块沙袋、土方泥坯,才算堵住了决口。历经两个半月的艰苦奋战,这一天下半晌,瓠子堤合龙,黄河回归故道,桀骜不驯的洪水终于给赶回大堤以内了。

人们额手称庆,喜极而泣,不约而同地攀上大堤。堤上风大,视野开阔,有种庄稼的老把式望着苍茫的河滩,又感慨又唏嘘地说,要是水退得快点,补种点秋粮或许还来得及。

生命脆弱而顽强,卑微而高贵。即便瞬间的风平浪静,也足以唤起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濮水、清河、瓠子河、滹沱河等河汊湖渠分流了部分洪水,可主河道仍然惊涛拍岸,浊浪滔天,堤防承担着巨大的压力。瓠子口宽300米,是重中之重,险中之险,汲黯往两端各拓展了100米,有500米的堤段,比别处加高加厚了一两米。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放心,怕下雨,又怕不下雨。只有下一场大雨透雨,大河暴涨,才能检验瓠子口堤防的承载质量。出点娄子,也好及时抢修补救。他清楚枯水期才是最好的修堤堵口时间,可从容夯实基础,严密每个细部,丰水期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难以着眼长远,无法标本兼治。汲黯站在瓠子堤上,察看脚下的过程中,不止一次仰首望天,一颗心始终悬着,总是踏实不下来。

朝廷不止一次派人催赶工期,明天大军就得班师回朝。可是,就在头一天夜里,汲黯突然在噩梦中惊醒,膝盖间传来一阵锐痛。他腿脚不好,像晴雨表似的,每遇坏天气必然发作。他心说不好,一边吩咐卫兵紧急传令人马上堤,一边抓起衣服狂奔而去。雷电大作,倾盆暴雨突如其来,地上积水顷刻盈尺。汲黯还没跑到地方,就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瓠子口又崩塌了。

(未完待续)

2023-09-28 文华 《桑间清风 濮上明月》系列之六 1 1 濮阳日报 c126127.html 1 决战瓠子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