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9月28日第六版)
六
治水大军又被迫滞留了三日。
这三日,阴云不开,风雨如晦。队伍数次赶上大堤,枉然地堵了复决,决了再堵,几个回合下来,备用材料给冲得一干二净。到这时候,即使再组织人墙也于事无补了,人根本睁不开眼,立不住足。汲黯这个从未在人前流过泪的铮铮铁汉,这个据传大力士孟贲、夏育也不能撼动他丝毫意志的社稷之臣,站在岌岌可危的堤上,看着屡堵屡决的堤口,不觉悲从中来,泪如泉涌。“瓠子口啊瓠子口,”他拍打着膝盖疼痛的大腿,用手往前一指说,“我与你势不两立了!”
闪电划过雨幕,最是长歌当哭。瓠子口早不决晚不决,赶在治水大军要拔寨起营的关键时刻决,是可忍,孰不可忍,委实叫人怒不可遏。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汲黯要以身殉难,跳到滔滔洪流中,早有防备的郑当时一挥手,两旁待命的卫兵同时跃起,凌空接住汲黯。郑当时一不做二不休,又一挥手,径让卫兵把他扛到了营帐里。
风狂雨骤,瓠子口涛声隆隆在耳。当着满帐将士的面,汲黯再怎么急如困兽,一时也不好发作了。直到他情绪稳定了些,郑当时才赶退大家,一边给他装了个热水囊暖上他的老寒腿,一边推心置腹地跟他分析起形势来。
郑当时说,当初大禹治水,前后用了13年时间。虽然河决瓠子不能与大禹时期的黄河泛滥同日而语,但一淹十六郡,波及千余里,显然不是三两个月就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临危受命,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再把性命搭上,岂不正好遂了人家的心愿?朝廷催命,粮草告急,我们再恋战,再不肯鸣金收兵,也无重整旗鼓的余地了。与其在这里死磕,不如先班师回朝,把情况如实禀报朝廷,也好从长计议,拿一个系统的万全之策出来,到枯水期再来堵口。
“郑大人,”汲黯苍茫地说,“兴师动众一场,到头来堵而又决,我心不甘,也不安啊。”
“汲大人,”郑当时说,“我又何尝不是!”
翌日天晴,大军拔寨起营。纵有万般不舍,汲黯也不能再耽搁了。一是长安派出的使者又前来催促归期,二是粮草无以为继,只能搁下这烂尾工程,无功而返了。
各路人马报过人数,除了个别因病死亡者,以及个别申请留下的本地人,所幸该走的大队人马,一个不少。郑当时松一口气,接着心又悬起来,望了望左右说:“汲公子、薛姑娘那小两口呢,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他们?”
汲仁和薛小寒虽是编外人员,但早跟大家打成一片了,工地处处可见他们的身影,所以他俩的去向,将士比郑当时更上心。立即有卫兵出列报告说:“汲大人,郑大人,我们刚才看见汲公子了,就在瓠子堤上,但没看见薛姑娘。”
几个人拔腿向瓠子堤前跑去。
七
当初瓠子堤合龙,虽短短不过三日,却没少改变人们的生活轨迹。薛小寒准备了些食物和水,要回东明老家看看。此前,她曾随汲仁去过汲家,也去过与汲仁订过娃娃亲的蘧家。两家都是深宅大院,可说是这一带最好的建筑,仍然墙倒屋塌,荒草成片,泥沙堆到了窗口。可见那些能被秋风所破的茅屋,怕连痕迹都难以留下。薛小寒的家倒不是茅屋,但也不比这两家好,且东明比濮阳受灾严重,怕是早就夷为平地了。尽管如此,薛小寒还是想回去看看,幻想还能见父母兄妹一面。汲仁能体会她的心情,找了个筏子,轻轻一点离开了大堤。“丑女婿也得见泰山泰水,”汲仁说,“送我的小媳妇回娘家喽!”
虽然还没举行任何仪式,但在私下里,两个人早小丈夫、小媳妇地叫了。薛小寒抿着嘴儿笑了,撩着水花唱起歌儿。及水深无人处,她招呼汲仁凑过来,径把手腕伸到他眼前头说:“你号号我的脉。”
阳光明媚,水天一色,薛小寒娇嫩的手腕柔若无骨,如一段葱白。汲仁不明就里,自然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嘻嘻哈哈地说:“人不可貌相,手也是。这么个连鸡都缚不住的小爪子,咋还救了那么多人哩?”
“别没心没肺了,”薛小寒抽回手,自己给自己号着脉说,“该有个大人样了。”
汲仁装正襟危坐样说:“人家郑大人都说我少年老成,就你说我没大人样儿。”
“你知道吗,”薛小寒嘻嘻笑了,伏到他耳边悄悄地说,人家这两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不说,还动不动就吐。找随军医生开药,医生一搭脉说,不用吃药,保重身体,这是有喜讯儿了。
汲仁开头没听懂,听懂了忍不住又惊又喜,懵里懵懂地说:“好媳妇儿,你是说真的?”
薛小寒庄严地点了点头。
汲仁拦腰把薛小寒举了起来,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子,转得筏子踉踉跄跄,左摇右晃,前后都溅上了水。他高兴,薛小寒更高兴,幸福的眼泪洒了汲仁一头一脸。“不是给你说了,”她拍打着他说,“该有个大人样了。”
汲仁立即收住了这些大幅度的动作,轻轻放下薛小寒,把汗衫脱下来,抱她坐上去,心疼地说:“你也不早说,这些天还干这干那的。咋着当大人啊,我得好好想想。”
其实不用想。适才汲仁划水,还故意深一下浅一下的,左一下右一下的,没个准头,这会儿已开始百倍小心了,一下比一下沉稳,力道均衡。汲仁本就是个资深水手,一上心,操作起木筏来,尤其驾轻就熟,筏行水上,如云朵滑过天空。远远望去,整个东明还是一片泽国,滩涂大而无当。薛小寒要跟他一起划,他不让,一边从容地划桨一边说:“你只管照顾好咱的孩儿。”
薛小寒笑了说:“还有八九个月啊,就一口一句咱的孩儿。”
汲仁也笑了说:“你说奇怪不,我现在都有咱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感觉了。要是龙凤胎,咱就儿女双全,一家四口了。”
望着一群低飞而去的水鸟,薛小寒说:“你咋想的?哥哥走时,咱还跟着走不?”
“不走了。”汲仁飞快地说,“那么远的路,山一程水一程,我一点也不舍得颠簸咱的孩儿。”
紧赶慢赶,中午抵达县境西北部的薛寨,一地残垣断壁。薛小寒艰难地辨认出自家的院落,除了一大一小两架磨盘,再没有囫囵的东西。薛小寒伏在磨盘上撇嘴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上气不接下气。汲仁一时不知怎么劝慰她,父母下落不明,搁谁身上谁难过,就让她哭一会儿吧。
一直等到夕落,薛小寒也没等来父母。已是秋分,昼夜温差大,两个人决定连夜赶回。
陆路自然不通,也没有水路,幸好有月光,又幸好汲仁记性好,基本上能照着原路返回。只是瓠子口毕竟堵上了,流水成了静水,一天下来,水分蒸发许多,来时的水位与回时的水位发生变化,深浅不一。水浅的地方变成沼泽,得摸索着绕开走,绕不开的地方得挟着扛着木筏走,还不如当初的那一口棺材好用。夜间水凉风冷,汲仁看着薛小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沼泽里,一步一趔趄,恨不得把她扛起来。“到前面水深的地方,”他心疼地说,“你坐筏子上休息会儿。”
来不及。
来得及的是风,是雨,是一股一股的冷气流。汲仁说了声“天哪”,忙撑蒿划水。他是从瓠子口出发的,欲原路返回,但骤然猛烈的风雨使他无法掌控方向。就在那瞬间,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静止的水面突然前呼后拥起来了。
潮头打来,木筏倒扣过去,汲仁和薛小寒猝不及防,双双跌入波峰浪谷。这一次,小两口的手都没来得及握到一起,洪流已把他们裹挟到不同的漩涡。汲仁一次次挣脱漩涡探出头来,风雨凄迷,浊浪滔天,哪里还有薛小寒的人影!他枉然地呼喊着她的名字,撕心裂肺,声声泣血。那时她已不仅仅是他的患难伴侣,她还怀了他的骨肉,他刚给了她一个比好媳妇还亲昵的爱称,孩他娘。每当闪电划过的间隙,每当看见黑的圆的横长的东西,他就拼命游过去。抓住一个不是,只是一捆草;再抓住一个仍然不是,而是一颗生瓜蛋子。他还抓住过一只受惊暴毙的猫,两条半死不活的狗,三条不知死活的野兔。他当它们是薛小寒才去抓的,但直到气力耗尽,他再也没抓住薛小寒的一度与他不离不弃的手。
几个人赶到堤上,汲仁坐在堤口,正望着滔滔洪水发呆,人跟木雕一样。问他薛姑娘哪去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接着撇嘴大哭。“薛姑娘,”他说,“薛姑娘没了。”
又说:“郑大人,哥哥,你们都走吧,我在这里等等薛姑娘。”
八
一等20年。
20年里,汲仁既在等薛小寒奇迹般地生还,也在等哥哥汲黯带领人马再来瓠子堵口。苍天不睁眼,他谁都没有等来。
这天,有人从淮阳捎来口信,哥哥汲黯病重了。汲仁简单收拾了一下,匆促上路。秋天已深,汲仁像一只逆行的孤雁,心情比脚步更沉重。他想哥哥这一生,空有一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怀,却没建功立业,也没置下一点家产,到头来终老异乡,真叫人徒唤奈何。
当初回朝,汲黯反复陈述黄河泛滥的利害,试图说动刘彻不动原班人马,休整一下,到枯水期再去堵口。田蚡听说瓠子口堵上的时候,心里紧张过几天,怕汲黯因此立一大功不说,也怕黄河水患殃及他北岸的田产,还没想好对策,听说又决口了,松了老大一口气。今见汲黯不死心,他示意身边的几个方士巫师见机行事,自己率先出列奏本说:“启禀陛下,大江大河在什么时候决口,在什么地方改道,都是上天的意愿,是神灵的安排,强用人力堵塞扭转,既有违天道纲常,也不符世事伦理。今十万大军堵而复决,足见天意不可违拗。若不警醒,是会惹来更大的天灾人祸的。请陛下三思。”
一帮方士巫师也纷纷附和说,是啊,天意不可违拗,请陛下三思。
前文说过,刘彻迷信,这在他几乎用不着三思。“不是到枯水期去堵口吗?”他绕开矛头,望着汲黯、郑当时说,“时间还宽裕。你们堵口数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先好好将养休息一下吧。”
刘彻明显在推脱。这一搁,瓠子堵口再没下文。参与堵口的人马重新整编,分赴雁门关、函谷关驻守。因北方匈奴一边派人来和亲,一边派兵骚扰边境,掠财夺物,屡挑事端,厉兵秣马数年的刘彻觉得该由战略防御转向战略进攻了,决定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他宣布全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形势已是一触即发。
正是在刘彻任上,西汉结束了以和亲方式与匈奴和平共处的历史,拉开了两国交恶的大幕,从此水火不容,动辄刀戈相见。西汉和匈奴的战争,旷日持久,一打经年。虽然出现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多位叱咤风云、用兵如神的英雄,战事也多有斩获,但本质上仍然是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今天你大胜一场,明天他扳回一局,到头来损兵折将,两败俱伤,各自国库亏空,双双国力不支。此为后话不提。
汲黯与刘彻这对师生,已经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前者信奉黄老之学,推崇无为而治,主张道法自然,与民生息;后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旨在巩固中央集权,加强统治。所以,刘彻已听不进去他的不同意见了,认为头等大事就是彻底歼灭匈奴。这时,刘彻又启用了一批新贵,公孙弘、张汤等刀笔小吏很快平步青云,跑到汲黯前面去了。
“陛下,”汲黯直言不讳地说,“我有一事不懂,咱朝用人怎么跟樵夫堆垛柴火一样,越是后来的越堆在最上面呢?”
刘彻不悦。但因为属实,也不好反驳。他那时想不到,汲黯无意间为汉语言贡献了一个广泛应用的成语,“后来居上”即由此而来。
汲黯看不上公孙弘、张汤之流,人家也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欲治汲黯的罪,苦于无从下手,商量来去,颇费周折地想出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先把现任京兆尹调走,再联袂向刘彻奏本,京兆尹一职出现空缺,此为要职,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接任。汲黯赋闲在家,派他去补缺最为合适。刘彻也觉得不给汲黯安排点具体事儿不行,免得他念念不忘瓠子口,老是说三道四,故欣然准奏。
京兆尹是首府长安最高行政长官。他们的算盘是,长安既为首善之区、天子脚下,自然聚集着皇亲国戚、纨绔子弟。这些人嚣张跋扈,目无法纪,让汲黯去硬碰硬,也好推他到风口浪尖上,坐观龙虎斗。纨绔子弟虽不好管理,但也不是没一点谱,处处无的放矢。汲黯在朝多年,与他们的父母兄长相熟,是他们的长辈。汲黯一来,他们收敛许多,没人故意造次。
但是,汲黯的仕途仍然在偏离政治中心。
这一年,西汉改铸五铢钱。民间不法商贩制出模板,自行私铸钱币,市场混乱,楚地尤其严重。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刘彻紧急征调汲黯赴淮阳郡任职。
汲黯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实在不想老来再去经营一方新天地,何况身体不好,更何况此番任重道远,故迟迟不肯接印。刘彻说:“你是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
“也不全是。”汲黯说,“我常有狗病马病的,陛下还发配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我还是希望离你近点儿,为你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是我的愿望之一。”
“那愿望之二呢?”
“治河理水,”汲黯不假思索地说,“去堵瓠子口。”
“你安心去吧,”刘彻说,“过两年我再把你召回来。到时你想去堵瓠子口就去堵瓠子口。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不得不借助你的威望,换别人怕不能胜任。有人给我说,只要你人到了那里,即使躺在家中,也能让不法商贩规规矩矩。”
话说到这个份上,汲黯也不好再抗旨不遵了,拖着病躯赴淮阳。汲黯在淮阳重农桑、兴水利、减税赋,革故鼎新,案头从不积压公事,市面稳定,人心归顺,假钱币不见踪影。但是,直到7年后病死在任上,刘彻也没再召他回长安。汲仁见到汲黯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了。嫂子徐氏和侄子汲偃已哭哑了嗓子,他也抱着哥哥痛哭失声,差一点没缓过气来。
消息传到朝廷,刘彻扼腕惊呼:“朕痛失肱股之臣矣。”
当初派汲黯坐镇淮阳,刘彻曾信誓旦旦地许诺人家堵瓠子口,到头来却成了一句戏言,如此君臣一场,实在太对不起恩师了,怎么着也得补偿一二。汲仁刚料理完哥哥的后事,一道圣旨传来,命他和侄子汲偃赴朝任职。
汲仁晋身九卿,汲偃任职诸侯国相。
九
再见汲仁,刘彻感慨万千。那时,汲仁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边有一个叫薛小寒的姑娘,美丽,机灵,纯情,跟着他亦步亦趋。像秦太医说的,俨然一对金童玉女。他问薛姑娘现在怎样了?汲仁一阵怆然,哥哥病故,薛小寒下落不明,人生于他实在太薄情了。刘彻也好一阵默然,又问他是想留在朝廷,还是想去别的地方。汲仁说:“谢谢陛下想着我们兄弟。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完成哥哥未竟的遗愿,治河理水,彻底堵住瓠子口。”
一晃经年,身边的大臣换了一茬又一茬,刘彻还从没遇到过汲家兄弟这样的人,只有一根筋,只为完成一桩事。“好吧。”他说,“等前方平稳些,抽得出人马了,朕就让你去堵瓠子口。记得上次堵口,你哥和郑当时带兵十万尚且不够。这一次,朕力争给你多派些人马。”
“陛下,”汲仁说,“这些年我守在瓠子口,一天到晚琢磨的,就是怎样堵住它,早想好了根治它的办法。不用多派,甚至都用不了十万人,给我五万人就行。”
连年征战,国库亏空,而江淮地区十六郡颗粒无收,是该好好治理一下黄河这条害河了。刘彻很想听听汲仁的堵口方案,汲仁也很想说说他的治黄计划,但边关急报传来,汉军中了埋伏,陷入匈奴的包围圈,刘彻急得跳脚,一时啥都顾不上了。
这年初冬,刘彻去泰山封禅,汲仁极力建议他从濮阳经过,顺道看一下受灾情况。
虽是枯水期,但濮阳乃至整个东郡仍是一片汪洋。水浅处的漫滩,泥沙堆积,满目疮痍,尤其加深了这份荒凉。站在瓠子口向东南瞭望,水天苍茫,渺无人烟,千里无生机。偶尔看见几个拾荒挖野菜的灾民,面黄肌瘦,衣不遮体,草也吃,树根树皮也吃,穷困潦倒,惨不忍睹。汲仁说:“东郡原本是粮食主产区,江淮地区也原本是鱼米之乡,大汉粮仓,而今一穷二白成这样,我哥死不瞑目啊。”
说着潸然泪下,刘彻也两眼湿润,喃喃出声说:“国舅误我,误天下矣。”
刘彻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发自元光三年的洪水,会径直肆虐到元封元年,旷日持久,贻害无穷。“堵!”他决绝地说,“再不堵,朕就枉为一国之君了。”
时隔22年,公元前110年,西汉再次组织成立治黄大军,任命汲仁和郭昌为总指挥,紧急征调5万人马堵瓠子口。郭昌,云中人,西汉名将,早年曾以校尉身份跟随卫青攻打匈奴,战功卓著。郭昌与汲仁不熟,但与汲黯有交情,是他亦师亦友的长兄,所以他对汲仁也高看一眼,一见面就掏心掏肺地说:“汲大人,令兄是我敬重的人。有机会和他胞弟共事,来他家乡尽力,是我的福分。我不熟悉情况,也无治水经验。但我和我的人马,保证指哪打哪,悉听调遣。”
治水毕竟不同于打仗,汲仁也顾不上多客套,只拱手还礼说:“哥哥的朋友,也即我的长兄,我替哥哥,也替濮阳父老谢过将军。凡事也不劳将军亲力亲为,但人员配备等方面,将军不怪我越俎代庖就好。”
“不说了吗,”郭昌一抱拳说,“你指哪我打哪。”
汲仁说:“好。痛快!”
刘彻一行在濮阳逗留数日,等全部人马集结到位,才启程前往泰山封禅。这期间,他又紧急征调来水利专家徐伯,任命他为水事都尉,协助汲仁、郭昌完成整个水利工程。徐伯听了汲仁的堵口方案,赞不绝口,说你比专家更专家啊。
按照职能分工,5万人编成数十个不同的方阵。其中有一个由5000精兵强将组成的先锋队,先分流黄河水入濮水、清河、瓠子河、滹沱河等河汊湖渠,既防又宣,堵疏结合。然后,又以300米瓠子口为中心,往东南西北各拓展500米,形成一个方圆800米的主战场。汲仁本次堵口补堤是一项浩繁艰巨的工程,核心技术是采用以木、竹为桩,沿决口深深揳入堤底,形成由疏到密的栅栏,然后往里面填塞柴草、土石,固本强基。史书记载:“树竹塞水决之口,稍稍布插接树之,水稍弱,补令密,谓之楗。以草塞其里,乃以土填之;有石,以石为之。”这是汲仁在充分总结汲取了哥哥当年堵而复决的经验教训,又经过这些年的苦思冥想,进行了数十次的模拟实验后,创立的一种沿决口全面打桩填堵的方法,后人称之为桩柴平堵法。历经改进完善,桩柴平堵法逐步发展成为我国历史上治理江河决口最常用也最科学高效的方法,沿袭多年。此后黄河风平浪静,海晏河清,70年间再未发生决口事件,汲仁功莫大焉。
时濮阳一带饱受黄河水患之苦,大量树木被连根拔起地冲走,所备物料远远不够。西南百余里处,是卫国故都朝歌。那里有片数百亩大的园林,竹高林密,莽莽苍苍,史称淇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卫国灭亡后,淇园收归国有,先秦后汉,改称皇家园林。汲仁命5000人前往伐竹,再由已完成清浚疏淤任务的先锋队火速运回。当时,郭昌和徐伯都犹豫过,毕竟路途遥远,又毕竟是皇家园林,动国有资产,还不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怎么着也得先拟本奏请,等皇帝恩准吧?汲仁笑道:“二位大人不必多虑。我在请陛下来濮视察灾情的路上,特意绕道淇园,已先行向他奏请过了。”
二人将信将疑,深感这个汲家老二,简直比以犯颜直谏著称的汲家老大还胆大包天,但又思虑周全。时间不等人,且本项工程终归由汲仁挂帅,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舍命陪君子,一切以汲大人命令为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刘彻从泰山返回,特意绕道濮阳,察看工程进度。尽管当日恰逢一场倒春寒,但数万人马却干得热火朝天,或在河滩上挑土装车,或在泥水里夯木填石,无不汗流浃背,鏖战正酣。汲仁站在一个高坡上,忙中有序,指挥有方。如此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是颇考验一个领导者的水平的。刘彻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觉得汲仁还勘当大用。
这个发现让刘彻格外亢奋,决定留下来坐镇指挥,与大家一起堵口。
十
皇帝亲临堵口现场,士气大振。刘彻兴之所至,主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河仪式。他让人牵来一匹心爱的白马,又取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玉璧,郑重投进河口,以示决心和诚意。白马和玉璧都是宝贝,眼看着沉入激流,人们既惊愕又鼓舞,一时干劲倍增,使出浑身解数起堤堵口。浊浪翻滚中,人们战天斗地的精气神,撼天动地。
尽管刘彻发起过数不清的战争,组织过多种大型祭祀、纪念、庆典活动,但毕竟常年生活在深宫,像这样与万众并肩作战的经历,此前还没有过。将士的情绪又反过来作用刘彻,当晚通宵未眠,一连作歌二首,翌日教万众唱和。史称《瓠子歌》:
其一
瓠子决兮将奈何,
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
其二
河汤汤兮激潺湲,
北渡回兮迅流难……
《瓠子歌》慷慨沉郁,悲壮苍凉,前一首形象地描绘出猖獗暴虐的水患造成的灾难,后一首生动地再现了治水战斗的场面,荡气回肠。汉室传统里有鼓歌作战的基因。当年楚汉相争,刘邦的四面楚歌曾完胜力拔山兮的项羽,奠定汉室基业,而今刘彻作歌治河,异曲同工。音律深入人心,歌声鼓舞斗志,人们在抑扬顿挫的歌唱声中铆足了干劲,堵口进度明显加快。
饶是如此,木柴仍不够用。汲仁把战线拉得太长了,主战场有两三里地,而取竹木的路途又太遥远了,往返一趟三四百里,只靠先锋队肩挑背扛,怕还得些许时日。因为桩基扎不好,别的工序无法进行,既误工也误时。眼看着已到暮春四月,马上迎来雨季,要是汛期前完不成堵口起堤的任务,很可能前功尽弃。汲仁见刘彻正在兴头上,趁机进言:“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运薪打桩,可否让大军全员上阵,人人都背一捆柴薪?”
刘彻欣然准奏,立即下令,凡将军以下者,不论文臣还是武官,也不论侍卫还是御医,人人参与负薪塞河。于是,人们山呼海啸,竹木遮天蔽日,仿佛一片移动的树林,蔚为壮观。
汲仁身为总指挥,是为数不多的将军之一,本来可以不参加背负柴薪的队伍的。但他想既然刘彻来坐镇指挥了,面对皇帝,没人敢偷奸耍滑、偷工减料,自己也就不用再事无巨细地盯着工地了。他追上负薪的队伍,飞速往返,日以继夜又夜以继日地背了五大捆。一路上,竹枝数次划破他的头脸胳膊,他仍然咬紧牙关,在心里发狠说:“这一捆,是为濮阳父老乡亲背的!”
又发狠说:“这一捆是为哥哥背的!”
还发狠说:“这一捆是为小寒背的!”
最后一次他背了两捆,心里一遍遍说:“这两捆是为我的一双儿女背的!”
柴是湿柴,每一捆都状如小山,重若千钧,但汲仁凭着这份决绝的意志,徒步四趟,往返千里路,把小山堆成了巨峰。尽管他不能确定薛小寒走时怀上的是否真是一对龙凤胎,但他确凿无疑地清楚,她怀着他的骨肉。为儿子,为女儿,都值得他多背一捆柴薪。他还打定一个主意,等决口堵上,等大水退去,那就不等了,要沿着洪水的流向,沿途去找薛小寒,去找他的骨肉,直到找到或找死为止。卸下最后两捆柴薪时,汲仁已浑身是伤是血,哭成了泪人。
司马迁也参与了这场气壮山河的瓠子堵口工程,《史记》中有专门记录此事的《河渠书》。他写道:“余从负薪塞宣防。”他还写道:“于是卒塞瓠子,筑宫其上,名曰宣防宫。而道河北行二渠,复禹旧迹,而梁、楚之地复宁,无水灾。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关中辅渠,灵轵引堵水;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巨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然其著者在宣防。”
大堤合龙,黄河回归河道。刘彻意犹未尽,在新起的瓠子口堤上,建造了一座宫殿,赐名宣防宫。水利一词,出自司马迁,成为我国历史上最早见诸文献的记录。有刘彻在,他当然不好直接把功劳划归汲仁名下,但也从侧面说明,汲仁创造的桩柴平堵法,不胫而走,一时效仿者众。虽然很多地方如法炮制,争相兴修水利工程,但最出色最著名的,无一地出瓠子口之右。
十一
沧海桑田,一瞬千年。
黄河历经改道,历经治理,早已作别瓠子口,改从此地向南数十里的地方,由西向东流去。而今的瓠子口,沃野千顷,处处良田,只剩下一堆高出地面丈余的宣防宫遗址,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和沧桑。经开区新习镇后寨村村民李家胜说,上世纪70年代,村头还有一大片水域,那片水域便是当年黄河决口的地方。
行文至此,我去实地采访。攀上宣防宫遗址望去,正前方地势明显低于别处,仿佛一个盆地。时值初夏,丰收在望的麦田一片金黄,目光所及,雾霭氤氲,烟岚蒸腾,仿佛有暗流涌动。早年,这里曾是濮阳八景之一龙湫烟雨。濮阳县志记载:“瓠子河口大旱不竭,俗称龙湫。”
2004年,新建的大广高速穿境而过。濮阳县文物管理所为配合施工,在宣防宫遗址附近进行文物钻探,距地表两三米处发现层层叠叠的木桩、树枝。后经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又在此进行科学发掘,再一次发现,距地表1.5米的土层以下,堆积着朽木、腐竹、碎石,自东向西呈增厚加深之势。再向西钻探,探铲直接打在了结结实实的木桩上。综合实物和文献史料,多位专家学者认为,这里就是汲仁当年用桩柴平堵法堵瓠子口的地方。
时至今日,这片土地的两三米深处,依然到处是木桩。李家胜说,三年前,他和村人在田野里打机井,从宣防宫遗址往南,每隔一二百米打一个井眼,一连打了五次都没打成,地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木桩、石块,以及板结的土壤和青灰色的岩层。宣防宫遗址坐落在大广高速濮阳南服务区西侧,高约10米,长约30米。只是建筑物已不复存在,空落一个土丘。眼下,土丘上野草密布,荆棘丛生,当是宣防宫遗迹。人攀其上,视野开阔,风大风急,耳边响起阵阵涛声。越过2000年的烟雨,刘彻和汲仁率领数万将士战天斗地的情景如在眼前,历历在目。
黄河宁,天下平。
刘彻论功行赏,大摆庆功酒的同时,还给堵口起堤的人马悉数给予职务和物质上的奖励,人们皆大欢喜。这天,大队人马就要返回长安了,刘彻作别宣防宫,着人命汲仁一起回朝,另当重用。汲仁肩扛包裹,一身短打装扮,伫立在巍峨的瓠子堤上,一动不动。他注目着滚滚而去的黄河,百感交集,多少往事奔来眼底,热泪夺眶而出。直到随行人员喊了他好几声,他才苍茫地收回视线,转过身说:“请转告陛下,你们先走吧,我去找找薛姑娘。”
这一找,就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