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

我缩在被子里，想让黑暗紧紧蒙住我的双眼。

夜已经深了，屋外传来蛙声和蝉鸣的交响曲，“你就知道天天喝，天天喝……”忽然，一阵尖锐的女声刺破我的耳朵，隐隐夹杂着摔打声。

我偷偷向里间陈旧的门望去，虽然门紧闭着，但我好像能看见里间的他垂闭着眼坐在地上，脸上带些青紫的伤。

“你知道你现在啥样吗？让小雨看看你，你看看小雨咋想。”三姐气极了，冲出小屋拉着我就要进里屋。我挣脱开三姐的手，怎么都不愿意进去。之前有一次被逼着没办法进去了一次，他破烂着衣服，半倚着床，听见我进来，扬起干枯带着淤青的脸，咧着油黄的牙，扯着嘴笑。那一笑就让我想到一副病容的杨梦痴。

我看不得他这样，我害怕他脸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我害怕他那样吊着一口气坐在地上喘气。我想让他哄我玩，逗我笑，我想让他从来没有喝过酒。于是，我再也没有在这样的夜晚进去过里间。

我知道他确实很让人生气。他的酒瘾已经成了病。还年轻的时候，他毕业去闯荡，意气风发，但上了几年班，就染了酒瘾。班也不上就去喝酒，浑浑噩噩过一天就再去喝酒，他因此丢了铁饭碗。他只能到处找工作，可因为喝酒的毛病，没人敢要他，他就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连说带骗做了几份活，干也干不好，还是喝酒。几年下来，欠了别人不少钱，可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养。我总是想象，那时我的大姨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不知道哭过多少次。

他还是喝酒，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大姨不给他钱，不让他喝酒，他就把酒藏在村头土堆里，藏在大棚下面，藏在破旧的自行车框里。大姨不让他出门，他就找准每一个家里人松懈的时候出去。他在外面醉酒像一个疯子，钱丢了、自行车丢了不知道，醉了摔倒磕伤不知道，闹事被人打了也不知道。喝完酒回来，就像一具尸体，没有灵魂的皮肉。

我觉得他很让人生气，可我不愿意他遭罪。我在他们家长大，他对我就像亲生女儿。我喜欢坐在他的三轮车后面，看一排排的树渐渐走远。我喜欢跟着他去小饭店吃饭，去书店买漫画，去超市买零食，去支着一口大锅的熟食店买鸡爪。他疼爱我，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我大姨经常对我说，哪怕你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你摘下来，我知道他会的。我很小的时候不经常见到爸爸，在我心里，我拿他当我的爸爸。我心疼大姨心疼姐姐，可我也心疼他。我真想他从来没有喝过酒，我大姨不会受苦，他也不会受苦。

我闭着眼蜷缩在被窝里，耳边喊骂声未断。我有些痛恨自己软弱，连和他说一句话，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时的我还小，不知道我在心疼他的颓唐。他看着我，就像杨梦痴带着血泪，深深看向黎先生的一眼一样，但我却没有杨家小孩那样寻找杨梦痴的勇气。

很多年后，在看完《憩园》这篇小说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我缩在被子里的夜晚。他回过头深深看我一眼，瘦削着脸庞，血与泪流淌。

我真希望他从来没有喝过酒，我希望他和杨梦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