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金堤

师恩难忘

□ 文华

清明渐近,散落各地的同学相约,这个假期去洞庭湖畔碰面,一起给刘恪老师扫墓。他走的时候,大家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而一阳、二阳甚至三阳,自顾不暇,大都没去。今年春和景明,该去看看他了。

这么多人惦记着一个人,不知刘恪老师会不会了无缺憾,我从内心里觉得他此生值得。想起写给他的一篇文章,多少前尘往事又奔来眼底。

2023年1月8日,湖北同学吕先觉发来微信说,刘恪老师走了。

我一时语塞,只回了他一个字,呀。

1994年开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开班,我有幸被录取,聆听了童庆炳、何镇邦、雷达、牛汉、莫言、毕淑敏、王一川等名家的课程,受益终生。感谢刘恪老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与大师巨匠亲密接触的机会,他是作家班的组织者和发起人之一,也是和我们打交道最多的班主任。

回想起来,莫言、毕淑敏等老师的课程虽然也都可圈可点,但印象至深的则是童庆炳老教授。老教授真是厉害,他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学贯中西,什么叫大师风采,什么叫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治学精神。他教我们中国古典文学课,讲课期间基本没看过讲义,但多少诗词华章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声情并茂中,纵横捭阖,引人入胜。尤为神奇的是,老教授不仅一肚子诗书,还腹藏一个精准到分秒的计时器。一堂课一般三个小时,中间休息10分钟。三个小时里,他一直在三尺讲台上站着、走着、板书着,从不坐下,也不看表,但课间休息和下课时间一到,每次都正好跟他讲义的章节段落高度吻合。当他说“好,下面大家休息一会儿”,或者说“好,今天先到这里,同学们下堂课再见”的时候,你等着听吧,保证话音未落或甫一落地,铃声即叮铃铃响起。

我后来知道,童庆炳和刘恪也是师生关系。后者读研究生那会儿,前者曾为其教授文学创作课。名师出高徒,端的不是一句妄语。不知是不是从老教授那里师承的好传统,刘恪老师给我们上课也爱不停地板书。为方便我们记录,常常一黑板写满,他自行擦去,再写一黑板。字漂亮,要点精义也一清二楚。今因刘恪老师的病故,忆起这些人事,流年逝水,历历在目,恍惚间百感交集。

看见先觉发来一组流泪的表情,我点开1994届北师大作家班微信群、北师大作家班同窗微信群,确认噩耗是真的。基础病加上新冠肺炎疫情侵袭,刘恪老师在这个寒冬走到了生命尽头,享年70岁。虽然天各一方,但大家都在沉痛悼念、深切追忆,商量着委托就近的同学前往吊唁等事宜。

先觉在转发的一组照片中说,惊悉刘恪老师离世,震撼万分!气场多么强大的一个人啊,竟然也没有扛过这场瘟疫!三年疫情,那么多人仓促离去,如今又卷走了我们的恩师。

刘恪老师有多强大呢?藏书3万余册,写书800余万字,说成学富五车,当不为过。

作家班一别,咫尺天涯,我与刘恪老师又见过三次面,书信、电话多一些。

一次是1996年早春,我去找他。那时虽已离开作家班,但此前投给一些文学期刊的小说、诗歌等作品陆续发表出来了,他们还是按原稿地址寄的样刊、稿费单,他都帮我代收代管着,来信嘱我啥时候来京了,就去他那里取。这次见面,刘恪老师除了转交那些别人寄我的东西,还把他新编的《新生界》等书刊送我。他说他对我寄予厚望,鼓励我多写、好好写,力争写出一片天地。

另一次是2008年春末,湖北武汉作协与湖南岳阳作协联合举办一个文学作品研讨会,地点两处,由东湖转往洞庭湖,我应《芳草小说月刊》副主编杨中标邀请赴会。那真是一次愉快而难忘的旅行,既结识了新朋友,又遇到故知。此前我与杨中标只有电话、邮件往来,此番终于手手相握,结下地久天长的友谊。车到洞庭湖畔,发现接站的人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细看竟是作家班学习委员张阳球。他家是岳阳的,主持编辑《岳阳文学》,但我给忘了。四目对接,一个往车下跳,一个往车上冲,击掌捶胸搂抱,不亦乐乎。

邂逅老同学已是一大惊喜,更喜出望外的是,刘恪老师也应邀与会。我这才想起岳阳是他的故乡,是他出发的地方,作为文坛宿将,他来参会,自在情理之中。记得是杨中标把我引到刘恪老师身边的,说,刘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来自濮阳日报社的青年作家刘文华,小说写得不错。刘恪老师哈哈笑说,不用介绍,刘文华的情况我知道。他是我的学生。

师生不期而遇,免不了好一番感慨。稍后得知,他已在河南大学文学院任教,与我比邻而居。若早点儿知道,我们就可以一起结伴来了。他给与会的时任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党委书记、《小说月报》主编王俊石,武汉《芳草小说月刊》主编钱鹏喜,南京《青春》副主编衣丽丽等人表扬我说,我是他最为看好的学生之一,算得意弟子,可望走出来,请多关注。我深以为憾的是,那以后没大写东西,让人家没法关注,所以至今未能走出来。此刻想想,羞愧难当,枉负了老师一片美意。

再一次是2014年夏天,北京的大款同学郑炜与大兴安岭的班长诚然组织发起作家班同学聚会,地点在山西绛县一个生态旅游度假区。这次不光见到了刘恪老师,还见到了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同学。久别重逢,师生欢聚一堂,刘淑琴、李燕辉、杨娇娥、滕忠坤几个女生把他拥抱得东倒西歪,一边忍不住喜极而泣。关于写作,刘恪老师又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又排排坐定,重温教学相长的美好时光。感谢同学中还有郑炜这样经商写作两不误的人,让我们聚首叙旧。那时刘恪老师已年过花甲,可他对人生对文学的态度,依然达观乐天、胸怀长远,谈笑风生、信心满满。而且,他还那么惜时如金,左手评论,右手小说,每天坚持读书写作。时电脑写作已相当普及,他独自保持着传统手写的习惯,笔走龙蛇,平均日写5000字。这真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让懒散如我如先觉者既艳羡敬慕又自惭形秽。我俩互相发狠说,老师一把年纪了尚如此勤奋用功,咱再不努把力怎么说得过去!回去了即使玩命,也得拼一拼、冲一冲;即使不发个火箭炮,也得发组集束手榴弹出来。

说了也就说了。接下来的日子,迫于生计,我继续为稻粱谋,不知先觉为什么谋,我们俩谁都没拿出具备爆破性的作品,自然也都没冲出去。生活中最靠不住的,当是那些临时发狠或屡屡发狠的人。

除了有限的三次会晤,我与刘恪老师还有不得不说的往事。

读作家班前,我刚过知天命之年的父亲不幸病故,家道中落,收入一下子锐减不说,还欠下不少医药费。我兄弟姐妹六个,上面除了一个姐姐,数我最大。我愧为长子,根本没能力开源,唯一可行的路径,就是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抠钱,体重一度只有80斤。学校食堂虽然有补贴,比外面便宜,但一个农村的孩子来到北京这样高消费的都市,还是有点承受不起,处处面临严峻考验,难以为继,不止一次萌生放弃学业、打道回府的念头。此刻想来,难过得不行,百般况味到心头。

一天晚饭时间,刘恪老师来到宿舍征询听课意见建议,顺带了解大家的生活学习情况。作家班宿舍集中在一座研究生楼的三楼和四楼,我住三楼走廊尽头的301室,床铺在门口。但凡外人推门而入,我是必先被撞见的一个。看到我打的饭菜稀汤寡水,有点不像样,他吃惊地问我,你每天都这么吃?我说也不是每天都这样,刚才去食堂晚了会儿,饭菜快打完了。先觉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知根知底,抢过话茬说,他平常还没今天吃的好哩。刘恪老师也不多问了,当即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几十元钱(稍后有朋友接济我,从邮局取来汇款就赶紧把这钱还给他了,但记不清具体数目了,真是该死)说,这样下去怎么行?你先拿着这点钱弄点吃的喝的,我再去学校教务处做做工作,争取给你减免点学费。

所谓师者风范,言必行、行必果,当属其中最重要的品质。刘恪老师说到做到,不久接到通知,让我去财务处,学校果然返还了我400元学费,全额学费共1200元。那时候的钱还很像钱,有此垫底,我得以顺利地度过作家班时光。全班70余人,我可能是同学中唯一得此款待的人。这里遥望凭吊老师的在天之灵,深深致哀,深深致谢。

师生一场,阴阳两隔。愿天堂没有疫情和病痛,逝者安息。

2024-04-01 □ 文华 1 1 濮阳日报 c138153.html 1 师恩难忘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