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送来一兜榆钱馍，吃起来松软、筋道、香甜，满口生津。舌尖上驻留下来春天的气息，余味悠长。

小时候的一切都与吃相关，对春天有明确的概念，便是从捋榆钱开始的。

香气把人唤醒。一大早起来，风和日丽，天高云淡，鹅黄嫩绿的榆钱挂满枝头，一嘟噜一串，一嘟噜一串，连空气都是清新甜美的。不由得拍手欢呼，雀跃地向母亲报告，树上的榆钱能吃了，想吃榆钱馍了。

记忆中，家家院落里都有一道或高或矮的影壁墙，影壁墙后面有一个或圆或方的粪坑。粪坑用来收纳储放生活垃圾和污水，添上野草、麦秸、树叶等沤肥积肥，然后装上地排车，一车一车地拉到庄稼地里。我家那棵榆树就生长在粪坑边上，根深叶茂，华冠如盖。春和景明时节，一树榆钱摇曳，满院清香扑鼻。尽管爬树是一个农村孩子的基本功，但我也只能爬爬躯干矮一些的杏树、梨树、枣树，榆树、槐树、杨树等躯干高大，我爬不上去，也不敢爬。我们家榆树的一大半枝杈悬空在粪坑上，稍不留意就可能会摔下来，摔到粪坑里。上树捋榆钱这样的活儿，非弟弟不能为。弟弟身手敏捷，我不记得他有啥树爬不上去。

捋榆钱像打枣卸杏一样，颇具仪式感，家人全员出动。写到这儿，我发现村人虽然大多没文化，但日常用语丰富得惊人，几近字斟句酌。摘取不同树上的果实，依据果实的属性和摘取的姿势，用不同的动词。以前不求甚解，以讹传讹，以为卸杏是谢杏。自己给出的理由是，杏树辛苦一季，结满金黄酸甜的果子，人们出于感激之心收获，所以称谢杏。此刻细细一想，其实是卸杏。枣树的枝杈上生满圪针，收获枣时易划破手脸，要用辅助工具，即打枣竿子。一竿子打去，红枣蹦蹦跳跳跑老远，青枝绿叶落满一地。据说枣树不怕打，今年打得愈狠，来年长势愈旺。榆钱长满枝条，一串一串的，所以要捋。一个“卸”字，一个“打”字，一个“捋”字，真是又形象又传神，富于才情和智慧。

弟弟爬到高高的树上去了，枝杈摇晃，让人看着眼晕。他胸前挂着一个布兜，捋满了榆钱用绳子传下来，我们腾空了再给他传上去。有一些新生的枝条，影响榆树的通风和采光，母亲让他割掉。我们在树下捋这些枝条上的榆钱，捋到筐子里。筐子就在眼前，但榆钱前往筐子的旅途非常遥远，常常半道拐弯儿。

它不胫而走，跑到了我们的嘴里。

农村种树讲究颇多，有“前不栽桑，后不插柳”之说。桑丧谐音，不吉利，人们忌讳在房前栽桑树；柳流谐音，家财万贯也经不起流失，所以屋后不栽柳树。榆树则不同，浑身是宝。榆木柔韧结实，耐腐蚀，承重能力强，是打家具、当梁檩的首选。此外，榆叶、榆皮、榆根也能吃，且药食两用。《食疗本草》记载，榆钱性稍辛，能助肺气，杀诸虫，下气，令人能食，又心腹恶气，内消之。陈滓者久服尤良。榆钱好吃不说，长得也好看，像花不完的钱币，为人高看一眼、喜闻乐见。清人弘历有诗云，汤官十字不须夸，榆荚登盘脆熨牙。民间也有谚语，春天吃榆钱，一年有余钱。榆钱与余钱谐音，为图彩头，人们遍植榆树。

榆钱长在春分前后，此刻青黄不接，故有“一树榆钱儿，可抵半月粮”的说法。实际上，不止半月，我记得一年里至少有小半年，都能吃到榆钱或由榆钱加工的食物。

小时候吃的榆钱馍，很少白面，多用玉米面、红薯面。所以我们说吃榆钱馍，指的是吃榆钱窝窝头。加上榆钱，黑不溜秋的窝窝头有了颜色和质地，耐品耐嚼耐回味，惊喜不断，百吃不厌。母亲不仅拿榆钱蒸窝窝头，还拿它下面条、煲汤、煮粥。一时吃不完的，晾干存放，做成榆钱酱或榆钱盐。

做榆钱盐是个细活，颇考验耐心和工夫。

春到深处，榆钱老了，不再滴翠凝绿，渐渐变黄变白，一夜风雨，落得满院都是。这时候榆钱的口感大不如前，别说再难以生吃，也不宜蒸着吃煮着吃了。但母亲有的是办法，她把它们收集起来，精挑细选，去芜存菁，然后架上锅，生小火加热慢炒。锅里飘出香气，传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就可以停火了，炒熟的榆钱一片金黄。母亲用榆钱的余热烤几个辣椒、花椒，拌上大粒盐一起出锅，摊到案板上降温。

降温过程中，母亲转身去忙别的家务。

母亲会过日子，还谙熟统筹学。你以为她把这事儿忘了，不知她并没走神。等纳了半只鞋底或洗过一盆衣服，榆钱晾凉了，也更焦脆了，母亲重新回到案板前，将榆钱、辣椒、花椒、盐粒收拢到一起，像个小山堆似的。母亲先用大擀面杖把小山堆推平，再堆，直到擀成碎片，才换用小擀面杖继续擀压，擀成粉末了，装入瓶里罐里。大功告成，榆钱盐做好了。

你也许没吃过榆钱盐，但应该知道芝麻盐吧？跟芝麻盐比，它毫不逊色，简直称得上化腐朽为神奇。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在稀饭里撒少许榆钱盐，或掰开窝窝头蘸着吃榆钱盐，香辣可口，下饭开胃，清汤寡水的苦时光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榆钱营养丰富，富含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且不打农药，不施化肥，是纯天然无公害绿色食品。城里难得一见榆树，但到了春和景明时节，榆钱也会上市。我去菜市场和饭店走访，发现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榆钱，现已成美味佳肴了。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榆钱是榆树的种子，随风飘落，遇到合适的土壤就生根发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