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金堤

小满胜万全

□ 文华

直到认识了一个叫小满的姑娘,我们才知道小满还同时是一个节气。

也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懵里懵懂如我们,那时只关心两桩事,吃和玩。其他如老师和家长看重的作业、分数、名次,在我们看来如同浮云,不入脑也不走心。

初一下学期,小满转到我们班。她父母在驻地中原油田工作,从江汉油田调转过来。我们也是因与她同学才得知,江汉是武汉市的一个行政区。相对于我们那所又小又破的乡村学校来说,江汉是个又远又大的地方。

初一学生的身高还跟小学生差不多,要到初三才突然长高。可小满已经亭亭玉立了,且衣袂飘飘,落落大方。按她的身高,是难以跟我做同桌的,但她近视,且有点听不真切老师用方言讲的课,便被安排到了前排,成为我的同桌。在她之前,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女生戴眼镜、穿裙子,如今终于在生活中见到了。毫不夸张地说,小满的出现,让我们的眼前为之一亮。一到课间,许多同学就围着她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邻桌的一个女生问她,你叫小满,那你的哥哥姐姐叫啥,叫大满吗?

小满吃吃地笑了,说自己没有哥哥姐姐,再说哪有叫大满的呀?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没有大满,哪来的小满,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叫大满呢?

小满笑而不语,我们都迷茫了。

同为初一学生,小满比我们有学问多了,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对农事节气的了解,反倒得益于她一个城市来的姑娘。

通过恶补功课,我们终于知道,小满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八个节气,也是夏季六个节气中的第二个节气。节气成双结对,有小暑必有大暑,有小雪必有大雪,有小寒必有大寒,但是唯独小满,没有大满。

明郎瑛《七修类稿·天地三·气候集解》说,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小满有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

我们只关心麦秋至。

麦秋至是指小麦到了熟于未熟的时候。此间,麦香阵阵,布谷声声,草木由嫩绿变深绿,风里吹来热浪,上树脱壳的新蝉振翅高飞,浮出水面的青蛙引吭高歌,收获的前奏曲已经奏响。

我们等不及收获,心急火燎地燎麦吃。

那时青黄不接,燎麦是我们乡下孩子最好的零食。不舍得一下子吃完,揣到兜里,搀了就抛嘴里三五粒,再抛三五粒,细嚼慢咽,满口生香。我们很少有课外书,但小满有许多连环画和童话、寓言书。她看书金贵、爱惜,即便课本,也不乱涂乱画。如果不是每本书里都夹着一枚或青绿或金黄的树叶,她的书就像新的一样,像没打开过一样。我后来也能端正阅读的态度,注意阅读的姿势,并且直到今天仍然习惯在秋天捡一些树叶当书签,就是跟小满学的,影响至深。

与小满看书不留痕迹不同,我看书则是真的“啃书”,躺着看卧着看趴着看,怎么尽兴怎么来,常常一个学期还没学完,课本就被啃成面条状了。也是因为见我太不爱惜书了,她的课外书只给几个女生看,从不借我。我为了看她的《吉檀迦利》,有一天早读课,特别用纸包了一团燎麦,套她的近乎。她的零食再多,也没有燎麦,可能觉得燎麦好吃吧,终于犹犹豫豫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书说,你早看完早给我啊。

这次成功的贸易,结束了我们割据“三八线”的日子,也开始交头接耳了。她说普通话,温言软语,听着如沐春风,体会到啥叫涵养有素,啥叫腹有诗书。燎麦虽然好吃,但好时光不长,过了那几天,等麦子全熟,再燎着吃就不香了。转天周末,她悄悄地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燎麦吗?

太可以了。

我求之不得,喜出望外,心情说不出的欢快。放学后,阳光尚好,我们直奔麦地。小满有一辆精致漂亮的自行车,这也是她有别于我们的又一个地方。我本来想驮着她的,但是骑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还是她驮着我了。到了麦地,掐下来一穗一穗的麦穗,再用一根长长的麦秆捆成把。捆成把的麦穗如一把伞,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不会掐自家的麦子,我们家的麦子没人家的长势好,有她就不一样了,不掐自家的显不出诚意,只管哪个大掐哪个好了。我们共捆了三把,想的是现场吃两把,再让她带走一把。掐好了麦穗,我们先是跑到路边,又觉得路边太过张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跑到麦地深处的垄沟上,找来干枯的树枝和野草,钻木取火。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钻木取火。

那时打火机还不常见,村人点灯引火多用火柴。但是,一到麦子可以燎着吃的当口儿,火柴就被大人看管得格外紧,怕损害麦子,更怕引起火灾,平时还能在灶台上看见的火柴,这时只剩下空空的火柴盒了。另一个根本原因是,小满临时动议,我没准备。直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节骨眼上,我们面面相觑,才发现没有东风。

啥叫急中生智呢?

急中生智就是就地取材,一个乡野孩子不遗余力地给一个城里姑娘表现他有限的聪明劲儿。麦秋假里,我见过想抽烟而又没带火柴的大爷大叔,在锄把铁锨把上摩擦生火,但自己从没尝试过。我从紧贴地面的麦根上收集来最易引燃的麦叶,归拢到一起。接下来找出一截相对干燥的柴棍,再从未完全消解的土肥里找出一两块布片,用布片缠住柴棍,搁到一块墓砖上,脱下脚上的破鞋子,手抡鞋底,猛地发力摩擦起来。小满疑惑地说,行吗?

我头也不抬地说,行。

一口气摩擦不出火,歇一口气再接再厉,大汗淋漓之间,奇迹出现,鞋底和砖的缝隙里冒出一绺一绺的青烟和一簇一簇的火星子。及至烟浓,柴棍发红,放到柴草堆里用嘴一吹,火焰腾地燃烧起来。

小满惊得张大了嘴巴,直拍手欢呼。

我们上下左右地翻动麦穗,架到火上烤。

待麦叶烤焦,青黄参半的麦芒也燃烧起来,麦香袅袅,沁人心脾。我们灭了火,席地而坐,不管麦穗还烫手,就一穗一穗地搓起来。麦皮麦壳渐渐脱落,摊开手掌,用嘴一吹,掌心尽是绿油油的麦粒,憨态可掬,活色生香。吃一口,满口生津,人间美味不过一把燎麦。

燎麦筋道耐嚼,一把燎麦可以津津有味地吃半天。香气甜味渐浅渐淡,到头来只剩下一小团面筋,非常具有韧性和黏性,有小伙伴用它吹泡泡。我后来见到泡泡糖,立即想到燎麦,猜测发明泡泡糖的人,应该也吃过燎麦。

吃完燎麦,那个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的女生不见了,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衣服上也落满了灰。她都这样了,更不用说我了。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相视而笑。因为现燎现吃最好吃,我们没燎给她留的那把麦穗,此刻觉得她好不容易来一趟,一把麦穗有点少了,想再给她掐两把。她摇着手说,吃着还拿着,已经很好了,再多拿,就不是小满了。

又说,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今天就是小满。谢谢你,让我过了一个不一样的生日。

晴日暖风生麦气,绿荫幽草胜花时。举目望去,斜阳芳草,云蒸霞蔚,一切因这个节气焕发不尽的诗意和生趣。我很快知道,小满是在小满节气出生的,故名小满。稍后又知道,我们那所学校只是小满求学生涯中的一个驿站,一次过渡,她父母给她联系上更好的学校,她又转学别处了。我们同窗同桌的美好时光,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学期。许多年过去,我们同学聚会,有人拐弯抹角地找到她。她一见我就说,你还记得我吗?我说,我咋会不记得你,倒是你可能把我忘了。她说,那不会,我一直记得你燎麦时的样子。

大家都没料到我俩还有这一节,纷纷起哄说,他那哪是燎麦,分明是撩人啊。

你们还别说,小满说,他还真撩动了一个少女的心。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后来知道是情窦初开。

这下轮到我一惊一乍了,问她真的假的?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跟我说,不来找我?我找你不好找,你找我的话,闭着眼也能找到啊。

小满说,找你就是刻意求全,不是小满了。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小满,刚刚好。

又逢小满,想起小满当日与小满同骑一辆自行车、同吃燎麦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2024-05-15 □ 文华 1 1 濮阳日报 c140362.html 1 小满胜万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