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2024年度国家艺术基金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资助项目——豫剧现代戏《柿树·柿子》,在濮阳市工人文化宫首演。从山西奔赴这座城市,来到这澶渊之盟的签订地,来到这晋国主导会盟的戚城,来到著名的西水坡遗址,看到最早的蚌壳龙,我这个山西人,心情如同戏里的台词,烘三遍,漤三遍。正是这个戏与濮阳的历史促使我写下这些文字。
“烘三遍,漤三遍,就变甜了”。
这充满哲学意味的长在乡间的话语,自自然然地,毫不违和地被剧作家提炼出来,作为经典台词,也作为对剧中人的观照。
她,是一个似乎无有来处的女人。柿树捡到她,并把她抚养大,她做了柿树的妻,未曾展开生活的甜蜜,柿树就为保护陈锁柱牺牲了。柿树走了,她的肚子里有了柿子。理所当然地,锁柱会照顾她,因为柿树的临终托付,也因为爱恋她。可她不能,观念与礼法锁住了她。觊觎她的王罗汉贼心不死,一直在寻找机会。那个特殊年代,长大的柿子批斗了锁柱,她心里愧疚,星夜上门补偿了锁柱,交托了自己。可为了柿子上大学,她又被迫与王罗汉签订字据。真相揭开,柿子出走,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到最后,悲剧的调性一转,柿子结婚生娃,她和锁柱生活在一起……
全剧的情节就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地涌过来,节奏很快,而转折发生在情理之间,在历史大背景之间,人的命运在这转折间,如同柿子,“烘三遍,漤三遍,就变甜了”。
她是被命运操控的,结婚是报恩,夫妻生死相隔是外部作用力,委身于锁柱是歉疚感使然,儿子需要她时,她便倾尽全力。她无法为自己所活,她不能对抗命运,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她苦涩地一步步往前走,就像初熟的柿子。母爱是伟大的,她为了儿子做出的选择可以理解,但全剧的剧旨在我看来,却不是母爱,而是刻画出“她”这个在命运无情拨弄下的草芥般的无可奈何的女人,刻画出这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女人。她与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游离又重叠,总是在某一个时刻,你会感觉到,她就是你自己,她的命运与你很相似,她背负的苦涩、苦难、苦情与无奈,就是你不能诉诸于口的心迹。
正因为台上台下的间离,特例式的“她”,会使你震撼,你会与剧中人共鸣,在特定的情境中同悲同喜,这便回到了戏剧本身。戏剧从来不是为了承担宏大使命,不是作为工具存在的。从它诞生时起,戏剧就有自己的语言和使命。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指出:戏剧的长处和难点,是制造幻境、设身处地、代人立言。这才是戏剧的本性。而很多创作者往往忽略了本性,而是迁就一些指令,以及注入了功利性的企图。
《柿树·柿子》是回归了戏剧本性的,它能设身处地去代人立言,于是,这个“她”就又苦又涩又悲情地与我们见面了。我们随着“她”的命运,浮沉在剧场里,笑过,也掬了一把辛酸泪。在说教式戏剧充斥的当今,不得不说,这样一种创作思路,这样一个“她”,有着切肤入肺式的吸引力,从而也就有了现代性和普适性。
在我看来,本剧还有几点可言谈之处。
这里出现了一个奇妙的“青衣”。
不是毕飞宇的《青衣》,而是一个灵魂式的提点,如同川剧《欲海狂潮》里的“欲望”。郭启宏先生在创作话剧《林则徐》时,曾设计过一个人物“阿芙蓉”,这都异曲同工。“青衣”穿梭在人物与情节之间,代替角色说出心里话,也代替命运推动情节。“青衣”又是传统戏曲中很多女性的糅合体,有她们的坚贞与贤惠,可怜与悲苦,还有爱,这便把今与古缝缀在一起了。茫苍苍的历史长途、浩渺渺的戏曲长河,“青衣”从来不是单一的呈现,而是戏、是剧、是人物的内心外化、是人物形象的意蕴。她不是神来之笔,却有独特作用。要引起注意的是,“青衣”是虚拟的,不应该演成实体,而应该带有几分仙气或妖气,不能成为串场者,而应该成为情节的推动者和参与者。
这里有一个奇妙的意象。
编剧贾璐善于把控意象,评剧《红高粱》有,晋剧《大红灯笼》有,《柿树·柿子》也有,就是那棵“干如铁,枝如虬”的柿树。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树下,苍古的柿树,是主人公,同时又是苍劲的命运本身。这个原生地是中国的树种,千百年来,与中国人相依相伴,顽强生长,也是中国乡间那些命运微末人的见证。在剧中,柿树与“青衣”,是呼应,是互证,刚柔相济、明暗交替,作为隐线存在,就是在制造幻境,又带有丝丝暗喻。尽管我们暂时还没有把柿树利用充分,但知晓其强大的存在感,便会有更好的创造。
这里要体现内心戏的巨大张力。
这个戏,应该是要以内心戏见长的,它的出彩之处不在于演唱和情节,而在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波宕、起伏和撕裂,这体现在她的几次挣扎。第一次,她遭到王罗汉轻薄,锁柱赶来,他们有一个拥抱,那时的她,多么贪恋这个怀抱啊,希望得到温暖和依靠,可她不能。第二次,锁柱被批斗,出手的人还是儿子柿子,她带着歉疚和脱缰而出的复杂情感而来。可锁柱不能,他们挣扎、哭求、忍耐、爆发,她突破的是情爱压抑和身体的需求,还有无形的枷锁,这并不易。第三次,她为了儿子上学,不得不求王罗汉,明知王罗汉一直在觊觎她,却得前来,这有多挣扎啊,悲愤于锁柱的建议和王罗汉的要求,抗争、怒骂,却又不得不屈服于淫威,她的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创伤。第四次,柿子离家出走,她已无望,在死与生之间挣扎,挣扎于自己的无奈,挣扎于自己的孤立无援和无所寄托,然后选择死亡。这四次的内心戏如果能演出来,那将更震撼、更有张力、更能俘获人心,戏的高超之处在于演员的不动声色,观众却悲喜交加。
更需要探讨的是,喜剧结尾的必要性。而我认为,李渔对戏剧结尾要求“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是对的,不应该为了照顾团圆式的心理定式,而强行以喜剧结尾,要知道,悲剧的力量是最强大的,最具有让人反思的能力,这方面,全社会应该给予剧作家和二度创作者一定的宽容度。戏,就应该结束在她选择死亡的那一刻。
她的可爱之处在于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承担着底层人的诉说,人们由此而爱她。由她支撑的《柿树·柿子》才初露端倪,还有一些不尽人意之处,相信经过打磨,会成为一部可以驰骋于城乡的好戏。
□王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