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留痕,伤人如刀,这方面我有过深刻的体会、惨痛的教训。
那年我上初二,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虽然都是女生,却几乎从未有过交集,她却因我而痛哭了一次。这一次痛哭,是她心里的伤,也是我永远的歉疚。
我喜欢涂抹文字,一段时间热衷于写人物外貌,把全班42名同学全部“素描”了一遍,其中就有她。她长得特点鲜明,额头突出,眼窝深陷,嘴唇薄,下巴长而尖。寥寥几笔描绘后,我仍觉不生动,又引用了苏东坡和苏小妹兄妹俩互相戏谑的诗句加以佐证:“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
年少,心思单纯,只觉得这是“文学”的表达,从未想过如此“写实”会对当事人造成伤害。我的小本子是不公开的,写完就塞到课桌深处,也从未想过这些随意的涂鸦会被公之于众。
那天中午,课桌被打闹的男生碰倒,东西撒落一地,于是“素描”本就在全班传阅开来。大家嘻嘻哈哈地看着、笑着,对号入座寻找自己的“光辉形象”,显然觉得很有趣。我走进教室时,沸腾如开锅的教室有片刻的安静,大家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那时候的我长得很瘦,像个小麻杆,话不多,怯怯的,弱弱的,真正的人畜无害。我诧异那片刻的安静,下意识地止步,抬眼,这时一个身影从眼前飞奔而过,是她——那个被我用苏轼兄妹调侃的诗句描摹形容过的女孩,她捂着嘴,哭着从我面前冲出教室。
班级同学很快分成了两个阵营。全班,除了少数几个和女孩关系不错的同情女孩,认为我的做法伤害了她的自尊,其余的,全都一边倒坚定地支持我,认为我这是纯文学行为,写实手法,不含恶意。我不知所措,这样的局面是我从来不曾想到过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孩,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两个阵营展开唇枪舌战,她哭了,我也哭了。安慰她的,只有她最贴心的三两个朋友,声援我的,在身边围了一层又一层。处在漩涡中心的我和她,都觉得委屈,却都没有发声。那时的我们,因为年少,该表达的不知道如何表达,该解释的羞于启口解释。
错过,就是一生。无论人、事,还是机缘。
第二天,班级文学社作品展,一个学期的油印小报贴满了教室三面墙壁,几乎期期都有我的文章。我不知道大家是因为我的单纯善良对我格外宽容,还是因为喜欢我的文字而喜欢我,总之,这件事情很快就风平浪静,女孩恢复了以往的沉默,我也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地读书,安安静静地涂抹喜欢的文字。只是,从此心里多了一块疤,软软的,见到那个女孩,便如同逢着阴天下雨,会隐隐地疼。
初中毕业,去外地求学,毕业后到更远的异乡工作,曾经的同窗,风流云散,我和她再也没有相见。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通讯录,我不知道她家在哪,甚至名字都忘记了,但那一份歉疚,始终刻在心上,不曾淹没在岁月的滚滚红尘里。
时光流转,如今这件事情已过去了三十多年,我偶尔还会想起女孩哭着冲出教室的画面。我深深地知道,自己无意间的行为,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我永远欠了她一个道歉。
有些过错,不会因为无心,就能原谅;
有些伤害,不会因为是无心之过,就能忘记。
我不知道,这三十多年里,她是否遗忘了曾经的一幕,不知道,她是否偶尔还会想起我。
我很希望,她早已忘了我,忘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儿带给她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