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一株健壮的小枣树,扯住我的衣裳。
躲过它稚嫩的棘刺,轻轻抚摸一下还挂着白粉的油汪汪的绿叶,不由得心生怜悯。想到它的前身,那一截深黑的粗糙的树根。睡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它在这个夏天,竟长出这么碧绿的一棵树苗子来。
想起当时,手提一截树根,颇费踌躇的样子。
想起冬日的大雪,想起我从冬到夏琐碎的日子,如今,都在这个活泼的小生命面前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这棵枝叶茂盛的树苗儿,从杂草里探出身子。它像是认出了我,像是感谢我埋下一截枣树根的功德,它在风中摇晃,一次一次朝我招手点头。它的柔软的,却已展现出风骨的枝条,青绿的针刺,从叶腋里伸出来,又尖锐,又漂亮。
也是早春。我把一截石榴枝扦进泥土,把一根柳枝插在坑塘的边沿上。
本来光秃秃的枝条,立马改变了身份。它们在埋进泥土的时候,母性一下子就被唤醒了,它们在一个春天里生出根须,发出嫩芽。
在野地里,这种自然的生发随时随处发生,这里那里的,由根芽到幼苗,繁生出密匝匝的新株来。
在苗圃里,一场残酷然而恒常的游戏,正在上演。长长的新枝,笔直的杨树条子,伸到铡刀下。亮晃晃的刀片斩截有力。一截一截六到八寸长的断木,就像一截一截被斩断的腰身手足,滚落得满地都是。新鲜的茬口汪着透明的汁液。咔嚓,又是一刀,断木在地上扭动着,颤抖着。疼啊!断木的呼喊在旷野里飘荡。这样的场面血腥残忍,让人浮想联翩。那填到铡刀下一根一根的枝条,那么秀美颀长。它本来长在枝头,可以生出飒飒的叶子,可以随风摇曳,如今却被碎尸万段。关键还不在于此,即使臃肿丑陋,也罪不至此。何以非要一截又一截,让它们遭受如此大难。咔嚓,手起刀落。那被铡断的枝条,仿佛正是我的胳膊,我的腰身,我的头颅。我的脊背上不由一阵一阵发紧,肠胃也莫名地翻腾起来。
我郑重地提醒自己,这是生命的再生啊!这是另一种孕育啊!
可我还是不忍,对这样一种繁殖,不忍直视。
男人双手死死卡住铡刀的手柄,那样孔武有力,那样毫不犹豫。仿佛他对这些枝条,怀着深仇大恨。那一根一根枝条,好像它们原本的摇曳和青绿,优雅和挺拔,都成了大罪。
另一个场景,或者是另一场游戏,这个男人却又愁肠百结,柔情万种。
那是在田垄里。
还是这个男人,还是这些枝条。
一截一截扦插入土的枝条萌芽了,展叶了,抽枝了。男人的一双大手常常找不到合适的姿势。他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距离幼苗还有一尺的距离。他变得又羞涩,又胆怯。主要是欣喜,满脸的欣喜,满怀的欣喜。
这些小东西,嫩生生的芽蘖,它们怎么就冒出来了,它们怎么就活泛起来了,它们怎么就会在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上生出来了呢?那每一株幼苗,在他眼里,就都变成了刚刚诞生的婴儿。他想去爱抚那些幼苗,想去摸一摸它们稚嫩的脸蛋,却又害怕一双粗糙的手会伤害到它们。在那些天里,他的眼里常常是湿润的,他的脸上,洋溢着激动的微笑。他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柔温和,他的眼眸荡漾着慈爱的光。他的心头一定刮过阵阵温柔的风。
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做。阳光灿烂,树苗茁壮。种下它们的人只要等待,只要耐心。可他一次一次回来,长久地守候。站着,或者蹲着,在那些树苗子中间,安静地,仁慈地,看着它们。小小树苗一夜之间窜出一拃,娇嫩的绿叶越来越密,要拥抱他,要淹没他。他就那么安静地,接受满野新枝的爱抚和撒娇。那些碧绿的叶子,就像是刚从他的身体上冒出来的,就像是从他的臂膀上、腰身上、头顶上冒出来的,他的一头浓发也要舞成碧绿的叶子了。
再也没有谁,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没有谁能挡得住这些幼苗,泼辣地生长。
而它们所有的灵光,和茂盛,都源自一截无根的木头。
它们无中生有,死而复生。一截断枝,再现繁茂,一枚芽蘖繁衍成林。木生根,根生木。它们的根须和叶芽,都这样神奇地生发出来。
在这个男人眼里,这注定是一件神秘神奇的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奇迹。
这样的奇迹却并不止于树木,杨柳椴桦。
田畻里,槐、枣、银杏、栾树、扶桑、芙蓉、木槿、海桐、黑松、雪松、圆柏、刺柏、栒子、柳杉、枇杷、罗汉松、落叶松、红豆杉、山茱萸、接骨木、悬铃木、小叶黄杨,乃至连翘、月季、茉莉、薄荷、玉树、绿萝、吊兰、石楠、蓝莓、百合竹、杜鹃、三角梅、翠芦莉、鸭掌木、蟹爪兰、冬青、火棘、富贵子、常春藤、夹竹桃、铁线莲……万般花木,无不身怀绝技,插木能活。这样借木生根、遇土而活的游戏,都是神奇的孕育。
这样的奇迹,让一个看上去风霜朴实的男人,也凭空多出一份神秘,一份睿智。
幼苗在一个夏天里窜起笔直的细长的枝干,长成一片茂密的幼林。
玫瑰和月季,早已是繁花似锦。
葡萄的秧蔓,也已长出串串花穗来。它们将在秋天里结出累累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