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已一年有余。这一年多来,她在世时的情景常在我的眼前浮现,她病中那些无法说出的感受和心境也让我时常揣测体会。
十八年前,母亲得了脑血栓。虽经住院治疗,生命得以延续,但长期偏瘫使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身体机能日趋衰弱。离世前六个月的时候,她病情加重,失去了自主进食和语言表达的能力,由此饱受病痛的折磨。我们虽然做了种种努力尽行儿女责任,但在老人离去之后,内心仍是散落着遗憾乃至愧疚。伺候母亲期间,为她做饭,往往从自己认为的营养角度考虑,而没有去想这是否符合老人的口味。因此,有时她虽露出排斥的表情,我也没有想着怎样改进。她身体虚弱,更愿躺在床上。医生说,长期卧床影响心肺功能。于是,很多时候,不顾老人的感受,我常常将似睡非睡的母亲从床上抱起,放在椅子上。至今清晰记得的是,坐着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那还稍稍能动的右手,突然吃力地微微抬起,做出一个含含糊糊的手势。我猜测半天,也难以明白其中的含义。有时,母亲长期呆滞的眼里会露出一丝有神的光,静静望着坐在身边的我,嘴唇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那时定睛看着母亲,我清楚地感到,她眼神里满含着一种东西——痛苦。但是,我又觉得这个字眼不足以描述母亲的心态,因为痛苦已浸入母亲的内心深处。在母亲可以说话的时候,我们没有耐心与她交谈,这时再想与她说话已是不能。她的内心究竟想的是什么,我们只能揣度。而今每每想起,如果在母亲还有语言表达能力时,注意和她多些交流,老人精神上是否更多些快乐?如果在母亲后来病重服侍时,更多地顺从她的本能意愿,老人是否会减轻些痛苦?念及这些,心中就不免痛悔。
戴维·里夫在《死海搏击》一书里说,回想我母亲的死,我现在想法极少,遗憾颇多。我多么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或多或少地顺从她的心意;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压制住我自己的兴趣,以促进她的兴趣。当然,我很清楚,这些都是无谓的意愿——只有真正没有自我的人才可能想象他们能够实现的愿望。但是,我无法完全不理会它们。 这段话让我们理解到,人都有程度不同的自我意识,而这种意识的存在,使你在帮助他人或自己的至爱亲人时,不论多么尽心,都会因一定的局限而出现这样那样的疏漏或缺失。等你省察到这诸多不足,事情却已经过去,令缺憾留在心间萦绕。我时常想,也难以想清楚,是深切的思念彰显了缺憾,还是无法弥补的缺憾搅动着思念?作家毕飞宇的话,也许道出了其中的蕴意。毕飞宇说,人永远是不会死的,他会在亲人无边的伤痛中顽强地活着。这是死亡对生者的折磨。
子欲养而亲不待。逝者已矣,缺憾却留给了生者。或许因了这种缺憾,让后人对故去亲人的怀念更具张力。母亲虽然离世一年多了,但她老人家却依然活在我的世界,在母亲节这个布满回忆的日子,尤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