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似乎与自然界的某些事物有着神秘的联系。你信吗?反正我信。
听妈妈说,我是雨天出生的。当爸爸火急火燎地搀扶着接生婆,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到家时,我已落地,但是小脸蛋憋得青紫,就是哭不出来。接生婆顾不上坐下喘口气喝口水,提着我的双脚,头朝下,狠拍脚掌,我才发出在人间的第一声啼哭。
渐渐长大,每逢下雨天就莫名兴奋。在没有手机、电脑、电视等电子产品的年代,一般的小孩子也许会觉得下雨天特别不好玩儿,我却不这样。夏天几声闷雷跳下,顷刻间天地一片昏暗,紧接着就有豆大的雨滴砸下来。要不了多久,地面就绽放出朵朵翻卷的雨花。每当这时,我常搬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数雨花。雨花瞬间开、瞬间落,我总也数不清,可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雨花开开落落数不清,我就抬头观看那阴沉沉的天空,再看那落在青瓦上却在青瓦上又站不稳的雨脚。雨脚有时像成串的珠子,从青瓦上落下来,瞬间又变成了我总也数不清的雨花。我一会儿抬头观雨,一会儿低头数雨花,雨中的这幅耐读的图画,雨下多久,我就读多久。
等雨稍停,我绝不会在屋里停留片刻,跑到屋外,仰头闭眼张嘴接那稀落下来的雨滴。雨滴落入口中,凉凉的,甜甜的,细细品咂犹如甘霖。品尝雨这样的事,是耽误不得的,须在雨刚刚迈开恋恋不舍的脚步离开时去做。稍后我会用胖胖的小脚丫踩稀泥巴,踩出一座小山丘,又踩出一座小山丘,再把脚丫竖起,侧着挖一条小溪,想象着小溪穿过村庄,流过田野,一直流到远在天津的姥姥家。那时我常痴痴地想,童年从未见过面的姥姥长什么模样。
在屋子里忙着做家务的妈妈会不时探出头来,看看在院子里玩耍的我。妈妈不放心雨后的我事出有因。妈妈说那件事发生时,我刚刚两岁。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雨。雨刚停,我就吵着去院子里玩。正在赶时间为将要下班的爸爸做午饭的妈妈顺手给了我一只小碗,让我舀水玩。刚开始我蹲在屋门口,用小碗舀屋檐下的积水,后来也许觉得不太尽兴吧,就到了三奶奶家门口的水坑边去玩。正在兴头上,一不小心滑进了坑里。妈妈看我没在门口,就派二哥出门去找。二哥找到三奶奶家门口的水坑边,见我正在坑里挣扎,二话不说就跳了进去。二哥低估了那坑水的深度,他救不了我,自己也陷了进去。一时两个人都在水坑中乱扑腾。妈妈在屋中擀面条,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哑着嗓子喊妈,急忙跑出来,循声看见水坑中的二哥正一手拉扯着我的衣服,一手胡乱挥舞着,就立即拽住坑边的小树,把我和二哥从坑中拉了出来。妈妈因用力太猛闪了腰。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不足月份的弟弟就出生了。我出生在雨中,弟弟出生在雨后,这都是后来听妈妈讲的。两岁的我并没有长久的记忆,更记不得自己因落入水坑发高烧,三天三夜昏迷不醒。一边是不足月出生的儿子,一边是昏迷不醒的女儿,做妈妈的心是如何揪疼,在我自己做了妈妈后,才有了深切的体会。
在不断的观雨之中,时光这条大河奔流不止,转眼间已到了初三填报志愿的时候。对于爸爸妈妈早就建议我填报师范学校这件事,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我的本意是上高中考大学,虽然我并不聪明,但我坚信通过我的努力,我一定会考上的。记得那是上午第四节课,班主任对我说:“下午就要把志愿表交上去了,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你爸早就找过我,说让你填报师范。现在要改还来得及,等表交上去就不能改了,要不你赶快回家再商量商量。”那年代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学校距离家有十几里远,我上学是一周回一次家。我顾不上吃午饭,推着自行车就往家赶,可自行车一点儿气都没有,我慌忙找来打气筒给自行车充气。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吧,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还没容我考虑清楚是否回家,瓢泼大雨自天而降,瞬间把校园灌成了河。我站在车棚里,扶着自行车,望着势不可当的雨,泪如雨下。我盼着雨停,可雨就是不停。不知什么时候,两鬓斑白的班主任撑着伞来到我身旁:“回宿舍吧,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班主任与同做教师的爸爸熟识,对我家的境况一清二楚。我的三个哥哥相继成人,一个接一个地盖房子娶媳妇,压得爸爸透不过气来,爸爸没有更多的钱去供唯一的女儿上高中考大学。而那时,上师范是包吃包住免学费且包分配的。为此,我一生的职业因一场大雨而注定了。
我不怨恨爸妈让我填报师范学校志愿,我也不后悔做老师,可就在写下上面的文字时,不知为何却泪流满面。也许是为那场大雨断了大学梦而感伤,也许是为人的命运难测而感慨,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多年以后,与爸爸谈起此事,爸爸说:“你从小身体就不大好。上高中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大的罪,苦心扒力,千军万马挤那个独木桥不容易。”我从心底彻底理解了父亲,原来他是心疼女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成年以后的生活急急匆匆,顶雨接送孩子,冒雨上下班,白天早已没有了儿时观雨的时间,那场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大雨,也不再时常出现在脑际,但对雨的敏感与情结,似乎有增无减。最爱在夜深人静时,抖落一身的疲惫,听那大雨哗哗啦啦,听那小雨淅淅沥沥。雨,这种有记忆的音乐,就在心中轻轻柔柔、舒舒缓缓地奏起。在夜雨的伴奏声中,常让人想起远方的亲人和旧事,滴滴点点,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