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了一场绍剧《三打白骨精》,感触良多。对白是绍兴话,听起来十分绵滑,不免心驰神往。想,鲁迅昔日居家,父母兄弟间对谈即是这种声调。三味书屋里的老先生教读,面对本乡本土子弟,又没有教委要求,大概也是操这样一口方言而非蓝青官话。因蔡元培罩着而横行于北大的某籍某系学人聚集在一起,怕不也是都说家乡话?鲁迅的普通话大约说得还不错,参加普通话等级考试应该有个二级乙等的水平。周作人却是连上课时都嗫嗫嚅嚅的,口齿不清。曾有文章谈及鲁迅小说中的“伊”字在刘半农“她”字出现之前指代女性如何绝妙,但听这戏就知道,“伊”只是绍兴话里惯用的字眼而已。
《社戏》选入我当年的教科书时做了删节,大概因小说开头对所谓国粹有些不恭,不利于激发青少年的爱国主义情怀,是以删去。但那些话确实很重要:“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我们坐第一排,锣鼓一起,女儿尔羊就捂着耳朵说太吵了。我心想,她倒是跟鲁迅见解一样。到了紧张的武戏时,真正体会到了紧锣密鼓的含义,也真觉得吵得脑袋发昏。不过,戏真是好戏。我想鲁迅当年与小伙伴们一起撑船去听的社戏,怕是没有这么热闹的,因为他期望的连翻八十四个筋斗的铁头老生并没出现,我们却看了几十个人一起翻筋斗,还有猪八戒屁股一撅把妖怪顶出去的桥段,让孩子们乐得拍手大笑。
最好的作品大约就是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将近四十岁,借助舞台剧重新审视《西游记》,我似乎终于能够领略一点它的好处了。仅《三打白骨精》一个片段,即包含了无穷丰富的人生。面对幻化成人形的妖怪,唐僧孙悟空师徒,一个限于自身认知能力,一个限于刚愎清介的性情,误会丛生,加上猪八戒居中添油加醋,终于上当受骗。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模式的话,完全可以套用在上下级、亲子、朋友及恋人关系上,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深陷自身牢笼而无力挣脱。这个牢笼包括性情禀赋、认知水平、处事方式、阶级阶层等各个方面,其中一环稍有参差,即可酿成大患。这种时候,不免揣测故事叙述者的心理,他全知全能,他若隐若现,他世故极深,他童心依旧,他姿态可疑,他笔触凛冽,他冷眼旁观,他深陷泥淖。他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明而为故事角色的糊涂叹息,却又让很少一部分人意识到大家都是可怜的人……这样的推演,我们可以无穷无尽地进行下去,最终抵达终极的哲学问题。然而这个故事却以简单明白,甚至滑稽突梯、嬉笑怒骂的方式呈现出来,又富有中国式的浓郁的人间烟火气,同时不放过对任何一个极小人物的描画。林庚先生不就专门撰文写过《西游记》里的小妖?这真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它的价值远大于其他几部名著了。
还有一些小细节也堪玩味:孙悟空有个花果山,随时回去都可享受前呼后拥的待遇,大概是对读书人动辄抱怨“回不去的故乡”的安抚吧,也算设置了一个游钓歌哭皆如意的乌托邦。但也有条件:这里只有手下和子孙,没有朋友和对手。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孙悟空没有一个朋友,观音勉强算一个,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花果山,他连猪八戒那样可以斗嘴斗智的人都没有了,自在的日子总是孤单的。
另一个细节是妖怪也有人情,得了好东西比如唐僧肉,总要与人分享,甚至凭空多出来些老父老母、妻孥子侄之属,彼此孝悌友于,一派天伦祥和景象,比照的自是纲纪废弛、人心浇漓的现世。不,在小说里比照的是仙佛世界。
还是用鲁迅《社戏》里的段落来结束吧:“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我一直觉得,这是鲁迅所有作品中最直白的抒情了,带着压抑不住的、喷薄欲出的热爱,是最接近诗的调子。我从少年时读到,就反复念诵,沉迷不已,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