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用输液,且病情趋向稳定,我陪母亲去散步。出来医院,沿胜利路西行,不远便到开州路口。尽管灯火明亮,可来来往往的车辆人流仍让她茫然,仿佛横在面前的不是路,而是河,一时不知该迈哪只脚。我知道母亲还不熟悉这座城市,便牵上她的手,引她走到马路对面。过了路口,本要松开手了,却惊觉松不得。她的手依然紧紧攥着我,像个小姑娘一样紧紧攥着大人的手,生怕我把她丢了。这情景如此熟悉,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这样脚跟脚地尾随她左右,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把我丢了。时光流转,掌心传来的力量使我确信,岁月走成了圆圆的脚步。
母亲没有丢过我,倒是我把母亲丢了。
去年7月30日,我从台前采访回来,途经家乡方向的路口,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临时决意回家看看母亲。行至二三百米处,发现天色向晚,两旁已有人家掌灯。如果不吃饭就离开显然不妥,吃饭的话,或碰上发小的话,不知会耽搁多久。我视力不好,怕赶夜路,对面的车或后面的车一开强光灯,我可能会把车开到路沟里去。想起妹妹说昨天才看过母亲,没啥事,不如改天再专程来吧。这样想着,就犹犹豫豫地停下了,犹犹豫豫地驶向先前的路。深夜12时许,弟妹打来电话,哽哽咽咽地说,哥,咱娘快不行了。
头一下子大了,脑子里乱着,转脸问妻子,快不行了,也不意味着真就不行了吧?她比我还懵懂,只说已和妹妹联系过,他们正在往这赶,赶紧回去就是了。妹夫开车快,但再快,也没能赶上和母亲说句话。本来能够陪伴母亲的最后时刻的,一念之差,阴阳两隔,真是悔到心碎,悔青了肠子。纵使再哭天喊地,也唤不醒母亲了。
母亲育有三儿三女,三儿三女又生出若干枝叶。我侄子侄媳早婚早育,给母亲生了重孙子,已是四世同堂,浩浩荡荡一大家人了。母亲信奉多子多福,儿孙一绕膝,会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仿佛一生的含辛茹苦都有了结果。有一次,在戚城文物景区,母亲突然说,小,我就算今门个闭上眼,也值当了。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哪儿都去过了,没啥心事了。我听了不免心酸,母亲太容易知足了。世界那么大,她只是去过父亲早年当兵的地方,儿女工作的地方,远远谈不上哪儿都去过。所幸的是,河流的源头看不到支流,人能看到,这是人生而为人的荣耀和骄傲。
那次母子牵手,是10年前的事。母亲罹患急性脑梗死,因正好住在我这儿,离医院近,抢救及时,没落啥后遗症。出院不久,母亲便回老家了,像以往一样,只在我这住了两个月。两个月是她的临界点,多一天都会坐卧不安,说再怎么住也得回家啊。我奇怪,也一直搞不太懂,问她怎么不把儿子的家当家?她说,恁爹这么多天见不着我,老给我托梦,不定缺啥少啥哩。
父亲离开我们好多年了。印象中,父母感情不算好。她从17岁嫁给他,没我们拖累的时候,想必两个人也恩爱过,到了我们一记事,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多是母亲忍气吞声才能结束战事。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没来得及伴她,52岁就撇下她走了。到头来,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子女,反不如父亲的一缕游魂更叫她牵肠挂肚。我开始相信,也许只有埋着父亲骨灰的地方,才是母亲真正意义上的家。那里有属于她的一抔黄土,她必须看着守着才踏实。如今父母终于合葬在一起了,久别重逢,当能和好如初吧!
那年冬天,母亲在平地上摔了一跤,一条腿瘸了。过一年,又摔一跤,另一条腿也骨折了。听说市中医院骨科好,拉过去看,医生说母亲的骨头都糠了,不宜再做手术了,建议保守治疗。自那以后,母亲基本丧失了行走能力,在各个子女家轮流住。父亲给了我们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缺憾,自觉不自觉中,便多爱母亲一分,悉心伺候。有时候我想,一些老人身体机能的退化,固然缘于岁月、疾病、灾难,但儿女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不是也在推波助澜呢?到了我这儿,我就尽可能地给母亲设置难度,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床上支一个案板,把饭菜端过去,她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行。偶尔看见妻子给她喂饭喂水,也会阻止,我还想着恢复母亲行走的能力,让她摇着轮椅来餐桌上吃饭。来餐桌上吃饭费不少劲,但一家人在一起,终归比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床上吃好,吃得香,话也多。而且,只要有时间,我就把她从轮椅上抱下来,让她扶着墙走,扶着沙发走。走得累了,她会嗔怪我,你是嫌恁娘死得慢吧?我笑,她也笑,又说,照这么走下去,还真能学会走了?我告诉她,这么走下去,用不了多久,母子俩还可以手拉手地散步去。
母亲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喜欢看古装电视剧。我没大看过电视剧,尤其看不下去戏说与穿越混杂的古装剧,对于影视娱乐圈,几乎一无所知。朋友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张范冰冰与余华、苏童的合影,感慨许多人只认得那女的,不知那两个男的是谁。我告诉他,我的情况正好相反,说句夸张的话,把那两个男的烧成灰我也认得,倒是那女的,新近才认识,因为刚陪母亲看过其主演的《武媚娘传奇》。母亲耳背,戴上助听器也不行,但这不影响她看戏入迷。母亲一生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即使看见戏里的坏人,她也会把轮椅摇到电视机跟前,指着人家破口大骂。碰到乐善好施的人,又会赞不绝口。真是看戏落泪,替古人担忧。一次晚饭时间,她给我们复述剧情。尽管有鼻子有眼,且夹叙夹议的,我却越听越对不上号儿。心里存疑,试着回放她看过的剧集,果然有出入。母亲听不见,就依据人物的喜怒哀乐、行为举止,自行编织故事情节,电视上演的,跟她心里想的,也有吻合的时候,但多数情况下不一致,各行其是。那一刻我暗暗吃惊,想自己之所以走上虚构小说的道路,原来根底在这里。在那之前,因为父亲有些文化,母亲不识字,我这辈子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还以为多来自父亲哩。
但是,母亲的身体仍在每况愈下,以至于神志不清起来。生前一两年,别说认不得亲戚邻居,连子女都认不得,不止一次把我姐姐喊成妹妹,把我喊成哥哥。但这糊涂里,又有不糊涂。我儿子一年半载也不定见她一面,但凡见了,她都会笑着叫出他的名字。这其中的弯弯绕,说不清道不明,想来还是隔辈亲吧。
母亲有心脑血管疾病家族史,她兄妹三人,无一幸免。舅比她大,姨比她小,都像父亲一样,五十来岁就走了,就她一人活到了八十出头。饶是如此,我仍然无以释怀,母亲子子孙孙一大群,竟没得着一个孩子的济。陪伴母亲最后时刻的,是跟她没一点亲缘关系的保姆。
一个人老去,我们习惯称其为撒手人寰,仿佛主动辞世一样。谁会主动辞世?谁先撒的手?母亲走了快一年了,想起这些,心生千千结。应该没有天堂,也没有来世,唯愿在相对真实的梦里,再牵母亲的手。
感谢母亲赐予我生命,也赐予我缺憾。有缺憾,才会想着弥补、想着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