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整理书橱,翻出一沓沓信件,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感慨之际,索性席地而坐,温读这些纸页发黄、墨迹浅淡的信。时光流转中,一些故人渐渐出现在眼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在相当长的一段年月里,读信写信,几乎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项内容,也差不多伴随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写作历程。那些年我还记日记,开头一句话,通常是今天寄信谁谁谁,或者今天收谁谁谁信。
有一捆印有“航空”字样的信封,中间白色,四周镶着红白蓝相间的花边,多来自浙江台州一位叫阿明的朋友。阿明原本是朋友学林的朋友,或者说是学林的发小,经学林引荐认识后,我们俩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余华有篇小说叫《十八岁出门远行》。我第一次出远门,比他还小一岁,去的是他的家乡浙江。那时候浙江还有椒江市,现在变成台州市的一个区了。暑假期间,我往椒江市的《树青》文学报投了篇万把字的小说,来信说不错,但发表的话,还需要做一些改动。新一期报纸出来前,他们有一个笔会,或者说改稿会,建议我前往改稿,吃住免费,往返车票报销。这样古道热肠的事,别说现在没有,即便在当时也分外蹊跷。我父亲说,别是什么团团伙伙吧?担心我上当受骗,不主张我去。还说浙江话特别难懂,交流沟通怕都成问题。我既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骗的,也不认为语言交流算什么困难,且又在叛逆期,给父亲留了个不辞而别的字条,就在一个深夜上路了。
椒江之旅颇为曲折,历时三天三夜,这里且不多说。赶到地方,近处的一些作者都快把他们的稿子改好了,学林就是其中的一个。他长我两岁,写诗,遣词造句清新唯美,我们十分投缘。浙江话真的很难懂,我自以为接近普通话的鲁西方言,在人家听来也差了很多。表情手势都不起作用的时候,我们就写字,借助书面语言。初次见面,我们各自写满了好几页纸,仍觉得意犹未尽。学林家住附近的黄岩县路桥镇(今黄岩、路桥均为台州市下辖区),不存在住的问题,走时有些不放心地说,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干脆跟我回家吧。什么是年轻呢?年轻就是话多,容易自来熟,不怕给人家添麻烦。我想都没想,扛起书包就跟他走了。
转天晚上,学林带我参加黄岩县的一个文学沙龙活动。就是在那里,他把我介绍给阿明,我立即又跟阿明熟络起来。活动现场,大家唱歌、跳舞、朗诵,把酒言欢。我和阿明听而不闻,只管偏坐一隅,交流各自的读书心得和写作体会,相见恨晚。他读书明显比我和学林多,写作态度也比我俩认真,温文尔雅得像一个学者,又像一个邻家大哥。
椒江之行收获满满,我的作品发在那期文学报的头版头题不说,还结识了学林、阿明等文朋诗友。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信来信往,一直持续一二十年,持续到电子邮件、QQ流行的时候。与学林通信不规律,不像我跟阿明,几乎没间断过。阿明的字潇洒飘逸,字面也干净整洁,不管写几页,通篇不见一点涂改痕迹,无形中端正了我的写作态度。南方得风气之先,也领风气之先,许多新书、新思想、新文艺动向,都是他在信上传递给我的。当然,他也会谈他和学林的生活工作情况。我从信上得知,他和学林已不大写东西了,先后走上经商的道路。路桥富豪云集,他俩彼此帮衬,互相成全,已是富豪中的富豪,就我一个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有一年,我妹妹的女儿生了场大病,经人建议申请水滴筹援助。我转发到微信朋友圈,阿明及时资助并转发,学林也一下子捐了1000块钱。我给他打电话说多了,这得是多少滴水哟。他说不多,在网上也不便多给,钱不够了,给他和阿明说一声就行。前年,他俩开车去北京,绕道濮阳来看我。学林头一句话就说,这要是在路上碰到,真不敢相认了。我看了看阿明,阿明也看了看我,笑着转向学林说,这是你,我们两个都还能认得出。
是啊,即使富甲一方,阿明仍一身书卷气。他是我在生活中见到的第一个儒商。
另有一捆信,多为牛皮纸信封,字体娟秀灵气,是郁梅写来的。
郁梅是驻地油田人,出现在我从浙江回来的那年晚夏,传奇得就像蒲松龄笔下的故事一样。当时还没开学,我正对着一堆干不完的农活闹情绪,摔摔打打的,几欲拂袖而去,一位邻家嫂子火烧火燎地跑来,老远就咋咋呼呼地说,华的华的快回家吧,有个大闺女找你来了。想想看,在我家破败阴暗潮湿脏乱的房间里,突然亭亭玉立一个油田上的姑娘,笑靥如花,裙衫袅娜,感觉上多眩多晕啊,怎么看怎么像一匹不真实的狐。
那时郁梅还没参加工作。她在等我的过程中抄了我一首诗,夸我比她写得好。因为我的钢笔漏墨水,把她纤长葱白的手指染得花花绿绿,转天再来,她送来一支我此前从没用过的好钢笔,以及一摞我从没用过的好稿纸。我至今记得那支英雄牌的笔,白铁笔帽,深蓝笔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心却轻盈得想飞。后来她工作到一个流动性很强的单位,有野外作业的任务,去过我至今没去过的安徽砀山。她在信上说,安顿下来的头一夜,水电等设施还没弄好,她就燃着蜡烛趴在床上给我写信。又说那里盛产梨,一去就吃了个够。我开始知道砀山是个以梨出名的地方,可能回信说自己也想吃了吧,但也就说说,孰料她当真,竟辗转千里给我送来一包砀山梨。可惜我已上学走了,她则又去了新疆、四川等地,从此天各一方,聚少离多。许多年后的一天,中原油田文联举办读书分享活动。她有事返濮,正好赶上,我们意外重逢。召集人介绍我们认识时,她扯起我的手,笑着给人家说,不用介绍,俺两个青梅竹马。
还有一捆信封,右下角印着地址,里面装着报刊社的用稿通知,或退稿函,又或就稿件修改反复商榷确认的信。这之间交往密切的,有《十月》的陈东捷、《滇池》的张倩、《上海文学》的姚育明等名编名师。展开来写,这又有一长串故事。他们都曾在重要关口帮过我,每每想起,每每心生温暖和敬意。
打小土生土长,后又回乡教书,在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信件是我眺望世界的窗口。平常顾不上写东西,周末便熬夜,以至于作息颠倒,晨昏不分,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一挨上枕头,谁都喊不醒。父母气得转圈子,拍墙打门,声震屋瓦,照样不妨碍我呼呼大睡。倒是我弟弟妹妹很快摸到一个诀窍,根本不用扯破嗓门喊,更不必踹门,只要趴在窗口轻轻说一句,哥,你的信来了,我就会鱼跃而起,仿佛有一根神经专门为信醒着的。醒来既看不到信,人也跑没影了,可没少叫那两个小家伙给哄弄了。
信封信纸已发黄变脆,见证着我的成长,也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字里行间都藏着弥足珍贵的过往。我想说,没有这些信件的陪伴,没有远方良师益友的牵挂、督促、鼓励,我懵里懵懂的写作很可能会自生自灭,走不到今日。我还想说,无论多没着没落,只要一信到手,拆封之间已清风徐来,捧读时刻早晴空万里。
信者,心也;通的是信,交的是心。感谢这些老信件,让我在鸿雁传书渐行渐远的今天,得以重温又朴素又亲切的“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