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参加朋友喜宴,席间上一糕点,金黄似豆腐块摆放盘中,举箸食之,软糯可口,咸甜适中,可谓人间美味。
味蕾经不住诱惑,尝之多次,虽细嚼慢咽,仔细品味,终不知为何物。好奇之下,轻声问身旁两位朋友,他们对此美味亦一无所知。待服务员上菜时,低声问她,她疑惑地大声说,这就是普通的萝卜糕呀!
萝卜糕?用萝卜做成的糕点?吃萝卜四十余年的我,居然未发现萝卜的蛛丝马迹,难以置信之余,不禁汗颜。自幼生活在北中原,萝卜如同白菜,至暮秋时分,便堂而皇之登上乡野餐桌,可做炒萝卜、腌萝卜、晒萝卜丝,却难登大雅,只能作为待客菜品中的陪衬。
《说文解字》记载,芦菔,似芜菁,实如小菽者。芦菔即萝卜,1800年前,中国最早的字典就有记载,可见萝卜的历史源远流长。萝卜富含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及磷、铁等,既消食化热又去邪热气,还能清热生津止渴,可用于热病口渴或消渴,是民间秋冬之时的家常蔬菜。
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
长居农村,童年喜欢吃萝卜。一次去姥姥家走亲戚,吃饭时,饭桌上没有炒萝卜丝,便吵闹不吃饭,谁劝说都无济于事。二妗子敦厚善良,在村里跑了一大圈,才从邻居家借来萝卜,特意给我炒了一大盘。二妗子早已作古,三十余年前的记忆,因一盘萝卜丝,让我对那个温情场景念念不忘。人非草木,乃感情动物,人情朴美,藏岁月深处,经时光沉淀,愈发厚重、香醇。近来常想,人生并不复杂,一瓢饭菜而已。
苏轼被贬惠州时,借得半亩荒田,种萝卜芥菜,日子虽清苦,却豁达乐观,望菜园蔬菜长势茂盛,写下《撷菜》:“秋来霜露满园东,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人生浮浮沉沉,总有一段时日不尽如人意,苦中寻乐,觅得一方心安理得,不求锦衣玉食,温饱痛快即可,唯有时间的味道永恒。
昔年家境困窘,年少时,父亲常做麻辣萝卜干,虽为平凡咸菜,却一年深似一年镌刻味蕾深处,无比珍贵。父亲把萝卜洗净,切成长条,除去多余萝卜肉,放至屋顶晾晒两日,待半干后,焉嗒嗒的,切成小块备用。铁锅内放油,把红辣椒炒香捞出,再放入花生仁,小火炸至焦黄后,与辣椒一块放入蒜臼内,慢慢捣成细小颗粒,加入适量白酒、食盐、五香粉,倒入萝卜块中拌匀,一道美味便大功告成。夹一块入嘴,嘎嘣脆辣,就着馒头咀嚼,唾液在口腔翻涌,那漫无边际的香辣,顺着滚烫喉咙直奔肠胃,全身细胞猛一激灵,滋味实属伏贴无敌,终生难忘。
父亲已年迈,偶谈及此事,会露出欣慰笑容,只是未能再品尝此佳品,不免有些失落。某年秋冬,傍晚下班回家,见路边小摊卖带缨子的萝卜,一下勾起我的食欲,随即买了几根,回家让母亲做萝卜缨菜包子。母亲忙着调馅和面,我围着灶台转圈,急得口水直流,等热腾腾的包子出锅,一口气吃上好几个,幸福滋味无法用言语表达。
口福是人生大福。无论日子寡淡,或是富足,难忘舌尖上最初的感念,一粥,一食,一蔬,一菜,一根萝卜,扎根故乡田野,系故土天生地长的风物,伴着袅袅炊烟,在生活的彼岸,陪我们走过春夏秋冬,成为最亲切最顽固的记忆。
谚语云,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儿子幼时,每遇咳嗽之症,常用萝卜与梨煮水,让其服下,可润肺止咳,效果好得出奇。故暮秋或寒冬之时,天地干瘦如柴,秋风一日凉过一日,常备些萝卜,买些羊肉,躲在家中做羊肉炖萝卜。室外寒风不绝,室内香气氤氲,锅中羊肉萝卜跳跃翻滚,热气升腾,气韵弥漫茫茫,忽有溟蒙之感。羊肉软绵香嫩,萝卜入口即化,汤浓色白含蓄内敛,不动声色,消融身躯寒冽,驱散胸中丘壑冰雪,可温暖一生一世。
密壤深根蒂,风霜已饱经。如何纯白质,近蒂染微青。深居黄土黑泥,饱受风霜侵蚀,默默生长,终不改洁白之身。南宋文学家刘子翚在《园蔬十咏·萝卜》中写道,这也是古人对白菜的赞颂。而南方潮汕话中,萝卜称为“菜头”,为好彩头的意思。吃了几十斤萝卜,饱腹一身乡野之气,清冷咸淡之余,有清白浩然之风,好彩头寓意固然是好,作为一种情怀的来处,让萝卜有了更至真的情趣所在。这么多年,跋山涉水,所经诸事历历在目,各种滋味常伴左右,终抵不过一棵霜后萝卜,爽脆甜美。
在故乡原野上,背靠秋风,望天地苍茫,静等一个好彩头。而后,一年年,粗茶淡饭,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
是夜,顶风雪回家,寒气入骨三分,瑟瑟发抖,脱去上衣,清扫几片残雪,往餐桌放一碗萝卜鸭汤,热气袅袅,突感人生温暖,生活之美。
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啜食,一股暖流入怀,胸中山河萌动,草木竟发。
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