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金堤

仿佛在某一天老了

□李兆庆

看到司空见惯的炊烟都感到分外亲切时,我发现自己仿佛在某一天老了。

每个冬季,黄土地上的村庄便像进入惊蛰的黑瞎子,裹着厚厚的皮毛冬眠,睁开眼已是春暖花开。伴随着黄河逢春开化的凌声,黄土地被阳光唤醒,解冻的地方,这里一片浸渍,那里一片浸渍,花花点点的像婴儿铺垫的尿布片。忙碌而祥和的年关一拐弯就看不到踪影了,土地扯开了身段,只要影子稍微一动,脚下便踩出一鞋底的桃红李白、鹅黄柳绿来。望年,望年,一年又一年,醒来的春天,抬头看看天宇,不时有阵阵北迁的雁影掠过村庄上空。天空高远而明净,悠悠白云缓缓飘过,站在黄河大堤上,极目处水天交融,相映成趣。在花开如梦、风过无痕中,悠悠岁月承载着乡亲多少喜怒哀乐。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也在加速一种衰老和败落,村落、黄河、麦田和白桦林被我反复地铭记、回放、记忆。

在黄河畔舞蹈的溜河风是有声有形的。刚刚挣脱冰雪羁绊的溜河风,在黄土地上迸发出激情,亢奋而肆虐,沿着一马平川的麦田横扫着。黄色的尘埃随着气流弥漫了黄土高原的天宇、平川、河流。这时,地是黄的,河是黄的,天是黄的。黄土地的春天是黄色的季节。擎着金黄色花骨朵的迎春花在春寒料峭中率先开放,为了把春天的讯息告诉世人,来不及长出叶子,就让一串串娇嫩的金黄迎风斗艳。桃花看见迎春花报春,也忍不住举起了粉红色的拳头,咧开嘴在风中飘洒着吟吟的抒情。依水而居的芦苇,在经年的枯枝败叶中,钻出箭矢般的苇苗。当缀满黄河滩的杨柳已然成荫,遮掩了大半个河面,远远望去,修长的黄河道瘦成了一条黄褐色的丝带漂浮于丛林之中,颇有江南水韵。河滩上,放牧的孩子躺在绿油油、软绵绵的草地上,眯着眼睛忘情地吹着柳笛,笛声悠悠,音儿传不出多远,像梦幻而短暂的童年。不远处,留着长胡子的山羊悠然地甩动着光秃秃的尾巴,急速地啃食着嫩草尖儿。小山羊羔则兴冲冲地跑到河边伸长了脖子舔舐浑浊的河水,一不小心便跌落进河水里,四蹄忙乱地翻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挣扎着上了岸,抖动着浑身水珠,再不敢跨越雷池半步。恋爱的青蛙丝毫没有受到惊扰,精瘦的绿青蛙趴俯在肥硕的母青蛙身体上,一副很享用的样子,怡然自得,半透明的眼膜只是随水波的晃动而轻微地眨巴了眨巴。

春天是诗意飞扬的,又是伤感的。思乡是温暖而湿润的,如母亲掌心盛开的茧花,弥漫着芳香。日子就这样,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路走过人生四季,迎春凋了,夏荷败了,秋菊蔫了,雪花飘了,青春和热情也不复存在了。一晃,流水般的岁月如洒落的水珠,在黄土地上冒了个泡就不见了踪影。村子里那扇虚掩的门扉是否从早到晚,一直为我打开着。说到这里,便想起一句话:水流到哪里就是哪里。是否意念在哪里,精神就在哪里?此刻,村子蜷缩在我的意念深处,柔软、无形、无骨,哪怕早已泛黄,仍倍感温馨。不知有多少次,夜幕四合时,我仿佛听到母亲依着门前的歪脖树,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我幼稚的乳名。倦鸟归林,黄牛回村,暮色的村庄被我渐次打开,孤独也被打开了,包括线装诗集里的流年杯影。

河沿大堤蜿蜒,大堤沿河蔓延。出了村口,就是横亘在正南的大堤。大堤在我小时候感觉比大山都高,乡亲们的口粮就是用排子车装载着反反复复跨越大堤运往家里的。就是一个劳力拉一辆空排子车上堤,也累得脚转筋似的,等费了半天劲终于爬上大堤时,要把沉重的屁股放在车把上喘息半天,何况载重的排子车呢。秋天拉回来丰收的庄稼,春天拉出去播种的种子。家畜或人拉的排子车翻越大堤时比车行驶在土路上还沉重,需要全家人集体出动,拉的拉赶的赶,千层底都扣进堤土里才把排子车拽上大堤。

从河边飘荡过来的溜河风沿着白桦的树叶间隙筛选下来,仿佛小时候记忆的碎片,仿佛被时间磨砺过的生命的鳞片。也许我们青春年少,也许我们在不远的某一天变老。村庄的岁月像一个胃口很粗犷的磨盘,当我们的生命沿着磨槽被徐缓的磨盘耐着性子细细碾轧时,我们会变成尘埃,变成物种不同的植物,变成碎鸣的昆虫。自己在不可救药地堕落尘埃时,随一场春雨绵延而来的是另一场绿意。人类短暂而漫长的生命就像天上飘浮的白云,忽聚忽散,一茬一茬的白云聚集成人丁旺盛的村庄,一茬一茬的白云飘散成村后土包般的坟墓。但又有谁能永恒地保留着黄土地的美景,这河水的甘甜,这麦田的壮阔,这黄河的波澜壮阔呢?

一想起母性这个词语时,还固执己见地以为自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有一天发现在我面前渐渐长大的孩子都娶亲生子时,像打了个浅浅的瞌睡,待醒过来,一揉眼才忽然间发觉自己真的变老了。老人行将就木,大人步入老年的行列,孩子长大成人。我们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往昔的自己,一笑一颦,哭闹和叫嚣,从每一分钟到每一秒钟,我们关注孩子成长的目光从未让我们失望过。

当我们缀满一脸的幸福,抬头望天时,一朵朵白云经过黄河的上空,从南边的村庄飘向北边的村庄。试想若干年后,望风而长的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长大了也会像白云从我们眼前或头顶上慢慢飘移。他们的体内移植着父辈的青春,作为当年的孩子,身影早已渐行渐远了。结果呢,后面的情景就是重复后的再重复,翻版后的再翻版。

背井离乡,转眼间来北京七个年头了,每天被它的氛围包裹着,精神上却是无法抵达核心的惘然。对北京来说,我只是一个过客。不知道我这一生会作别多少次村庄,会抵达多少个城市,用来惦记的、怀念的,在记忆中永不褪色的,还是安卧在黄河岸畔的村庄。常常在深夜触摸村庄,随着意念的深入,村庄的一切又都复活起来。它们又何曾走远?它们时时就在身边,一如昨日。

白云飘流成村庄的河,朵朵白云唱响牧歌,纳鞋底的娘驼背的爹,从四月退隐的花事……一夜一夜,带着禅意的乡音总是在暮色中抵达。

转眼间,短的像叫驴脸一样的日子,又迈到年关的门槛。又该回家了,快回家吧,扯下村庄里那片最干净的白云,擦拭将要生锈的灵魂。

2024-06-26 □李兆庆 1 1 濮阳日报 c142803.html 1 仿佛在某一天老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