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在北京最大的王府井书店,忽然遇上了雪丹老师。不,是雪丹老师的《与草木谈心》。在芦花摇曳生风,鸟儿翩翩起舞的封面上,那个穿着红色上衣,蓝格子短裙,扎着长辫的女孩,不是“芦花深处”的雪丹老师会是谁?
接下来,自然是于惊喜艳羡中买书走人。至于让雪丹老师签字,应该是回去以后的事。只是苦了我,几乎一夜无眠,直到凌晨三点,还在辗转反侧,徘徊于那个花花草草的世界。
在这个被快餐式阅读席卷,思维趋于浅薄,知识趋向碎片化的时代,雪丹老师的《与草木谈心》不啻是被青苔覆盖的古老石阶,悄然铺展出一条回归本真的小径。这部散文集并非简单的植物辞典,亦非寻常的自然笔记,而是一场以草木为镜的精神朝圣之旅。当更多人习惯于走马观花,用“花伴侣”识别草木,在手机上收割绿意时,雪丹老师却俯身泥土,“甚至屈膝跪于地下良久”(牛春霞《与草木谈心的人》)。用文字的犁铧深耕文学的土壤,营造出一方远离尘世喧嚣的桃花源,让我们得以在其间恣意徜徉、流连忘返。
雪丹老师的草木书写颠覆了传统自然写作范式。她除了以科学视角解剖植物,还将诸如铁海棠的尖刺与花朵等的辩证解读为生活的隐喻。这种由认知的深刻而形成的哲学性思考方式,给《与草木谈心》带来了全新的探索视角。当她在《婆婆纳:又老又小的精灵》中写道“不管生长在哪里,它们同样感知到阳光的召唤”时,实则是以草木的生存智慧解构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尤其精妙的是她对默默无闻,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植物探索。那些被现代人不屑一顾、匆匆掠过的野豌豆、附地菜,经她点化后突然获得叙事主权,成为自带史诗的小宇宙。这种“为草木立传”的写作姿态,深得“在微观处见天地,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真谛。
书中对《诗经》的考据并非学究式的掉书袋,而是让古典文本与当下语境互为佐证。当“薇”(野豌豆)从伯夷、叔齐的采薇歌中走出,又在当代钢筋混凝土森林的缝隙中生根,时空的褶皱被一株野草悄然熨平。这种处理既延续了潘富俊先生《美人如诗,草木如织:诗经植物图鉴》的学术脉络,又注入了女性特有的情感温度。学术考据在她笔下不是冰冷的标本,而是可以触摸的生命记忆。
作为资深媒体人,雪丹老师的草木书写带有鲜明的职业印记,她对细节的精准捕捉与对情感的有节制表达,都彰显新闻训练赋予她的叙事烙印。但这种职业特性非但没有削弱文学性,反而成就了一种独特的“草木报告文学”。既有田野调查的实证精神,又不失散文的灵动诗意。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对植物“毒性”的辩证叙述。在《曼陀罗的美与毒》中,她既不因曼陀罗的致幻性而妖魔化它,也不为审美需求刻意淡化其危险性。这种平衡感源自新闻工作培养的客观视角,使得她的自然写作避开了浪漫主义的甜腻陷阱。当多数作家将草木简化为抒情道具时,雪丹老师坚持呈现完整的生命真相。这种不完美的真实反而构筑起更具说服力的草木伦理学。
雪丹老师将《道德经》道法自然的命题具象化为可触摸的日常修行。她在后记中坦言:“也许是老庄读得早了些,欲念少了些,也许是天性如此”,这种思维底色使她的草木观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小资情调”。她笔下木槿的“朝开暮落亦无穷”,分明是庄子“方生方死”命题的植物学演绎;而对紫藤“有花无花都动人”的赞叹,又暗合老子“大音希声”的美学境界。书中反复出现的顺应主题尤其耐人寻味。她欣赏蒲公英随风飘散的洒脱,理解南天竹“被扭曲的疼痛”,这种对植物生存策略的共情,实则是将老庄“无为而治”的哲学转化为现代人的精神解药。在“内卷”成灾的当下,通过草木揭示另一种可能:像苔藓般安于阴湿,如蒲公英般随遇而安,这种“植物性生存智慧”为困在绩效牢笼里的现代人提供了温柔的叛逆。
《与草木谈心》最动人的或许是其构建的平等秩序。在这个草木共和国里,名贵花卉与路边野草拥有同等话语权,百年古木和转瞬即逝的小花小草共享生命尊严。不论是常被践踏的婆婆纳,还是“被人嫌处只缘多”极像芸芸众生的蜀葵,在沉迷于花草世界里的雪丹老师心中,和它们始终有着一种最纯粹也是最真挚的情感。她似乎是在起草一份植物界的平等宣言。这种生态民主意识,使作品超越了个人抒情,打开了在更高层次、更新角度上认知它们的窗户。特别是对草木“无用之美”的辩护尤为珍贵,在效率至上的时代,她为那些不能结果、不可入药,甚至“妨碍”城市整洁的植物争取存在权,这种辩护本质上是对人类功利主义的抗争。当她在《坐着轮椅去看花》中描述病中观花的体验时,那些曾被视为“无用”的草木突然成为救赎之光,这恰是对庄子“无用之用”最生动的当代诠释。
在人心浮躁,世风不古的当下,《与草木谈心》犹如一股清泉叮咚流淌。以近乎禅修的耐心,带领读者重塑并强化“耳闻目睹”的能力:听见桂花、玉兰花瓣坠地的心动之声,看见桃红、李白凋零时的优雅从容,这种感官唤起,或许正是这个酷热的夏季人们最急需的清凉剂。当城市里的孩子分不清麦苗与韭菜,当植物在多数人生活中退化为小点缀,雪丹老师的写作像一场静默的革命。她证明与草木对话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以更清醒的姿态介入现实。正如她在后记中所言:“能择其一而乐,才是人生至乐。”在这个意义上,《与草木谈心》不仅是一部散文集,更是一本写给当代人的精神大餐,教会我们在混凝土森林里,如何通过一棵小草、一朵野花保持与大地的心灵连接,架起一道“能择其一而乐”而达到“人生至乐”的桥梁。
■ 司新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