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官员分流内流外。流内官为清流,乃清贵之官;流外官为浊流,乃粗贱之吏。这是唐代以文治国而逐渐形成的风尚。尤其中唐以后,流内官多为进士出身。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为不美。官至宰相的薛元超曾遗憾地对人说:“吾不才,富贵过分,然生平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就连唐宣宗对每年的礼部科考都格外关注,不但常为知名的考生落榜而惋惜,而且还在宫内的廊柱上自题“乡贡进士李道龙”,自以进士为荣,可知他对登第的进士是何等喜欢。由于凡鱼化龙的进士地位很高,因此,就连应举的白衣秀才也个个心高气傲,不管走到哪里,众人也都另眼相看,不敢小瞧。杜牧有首《寄沈褒秀才》诗云:“晴河万里色如刀,处处浮云卧碧桃。仙桂茂时金镜晓,洛波飞处玉容高。雄如宝剑冲牛斗,丽似鸳鸯养羽毛。他日忆君何处望,九天香满碧萧骚。”通过这首赞美诗,可知唐人对白衣秀才有一种怎样的偏爱。
范阳人卢渥,后来官居左丞相。当年也曾麻衣旧囊,奔走于科场。他在浐水附近住宿时,遇到唐宣宗骑驴私访,虽不认识,却感觉对方不是寻常之人,就赶快回避了。可是,宣宗对卢渥得体的举止很满意,又把他喊了过来问话。他如实回答,说自己是一个从外地来应考的举子。宣宗又要过他带的诗卷,不露声色地看罢,竟骑驴袖之而去。按说,卢渥本人的诗卷是用于拜访公卿要员干谒行卷的,怎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随便拿走?也不知当时卢渥是如何想的,反正诗卷被皇帝莫名其妙地带走了。回到宫中的宣宗,次日与众臣说起卢渥,赞赏不尽,又令负责科举的主司,放之进士及第。像卢渥这样贫穷的秀才,能在应举时幸运地碰到皇帝私访,又能处事机敏,实在不多。还有几个诗名远扬的白衣秀才,也碰到过皇帝私访。终为不会见机行事,或者有眼无珠,恃才狂傲,出言不逊,以至于惹得皇帝非常恼怒,均遭贬斥。
还有个范阳人贾岛,以苦吟著称,却连败科场,遂入浮屠,改名无本,自称碣石山人。滞留长安后,整天骑着一头毛驴埋头吟诗,在街上游荡。一天晚上,去拜访朋友李凝,敲了半天门,才知道朋友不在家,便骑驴而回。行走在路上,偶然得一诗句:“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心中甚喜。第二天,骑驴走在大街上,又为“推”“敲”二字低头吟哦不定,并以手做推敲之状。当时韩愈是京兆尹,他的车骑仪仗队刚巧经过。贾岛在驴上正沉迷于诗中,不知回避,竟闯入仪仗队中。护卫本该把他拿下,但韩愈把马停住,听贾岛述说了原委,思考多时说:“依我看来,还是‘敲’字为妙。”然后,高兴地邀他一同回府,谈诗论道。接着,韩愈对贾岛关爱有加,授以文法。韩愈对白衣秀才贾岛如此热情扶持,惺惺相惜,成就了一段高山流水、知音相遇的绝妙佳话。
因唐代官员有清浊之分,所以又重内轻外。有些地方大员,既是镇州牧府,虽进士出身,属于清流,但还是觉得低人一等,不如在朝为官高贵。比如薛能,喜欢诗赋,且有不少名篇。他当过嘉州刺史、同州刺史、忠武节度使等官,因长期在地方上流转,常常郁闷不乐,暗自叹息。有诗云:“粗官乞与真抛却,赖有诗名合得尝。”宣武军节度使王彦威也有不平之气,赋诗刻于石上:“天兵十万勇如貔,正是酬恩报国时。汴水波澜喧鼓角,隋堤杨柳拂旌旗。前驱红旆关西将,列坐青娥赵国姬。寄语长安旧冠盖,粗官到底是男儿。”其诗真有一股咄咄逼人、舍我其谁的味道。有些流外官,乃一介武夫,不通文墨,粗鄙专横。王智兴为徐州节度使时,常聘用白衣秀才为幕宾,以附庸风雅。一日无事,几个幕宾在厅中饮酒赋诗,王智兴突然走了过来。幕宾知趣地赶快收起了笔墨,王智兴顿时恼怒地说:“听说你们作诗,为何见到我就停了?”言外之意是:难道嫌我不会作诗,看不起我?接着,就叫小吏把几幅彩笺重新放在席桌上,饱蘸浓墨,挥笔而就:“三十年前老健儿,刚被郎官遣作诗。江南花柳从君咏,塞北烟尘独我知。”一副专横霸道的丘八嘴脸活灵活现,吓得四座的白衣秀才大眼瞪小眼,皆惊叹不已。
说来奇怪,一些横行于江湖上的强盗,对有名的白衣秀才也有怜惜之心,并网开一面,以礼相待。洛阳人李涉,后迁居扬州,是中晚唐名家,有诗一卷。早年,他夜过九江皖口时,突然遇到一帮埋伏的拦路强盗。盗问:“何人?”李涉回答:“李山人。”这时,盗首出现了,客气地说:“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如果你真的是李涉,能留下一首诗,我们就知足了。”李涉也放下心来,愉快地书之一诗,其诗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藏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强盗看罢大喜,不但厚赠酒肉,还连连拜谢,又送了李涉一段路程。此梁上君子竟有盗跖之风,真是盗亦有道,让人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