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风门与冬天有关。
当咆哮的溜河风从黄河南岸登陆,迈过大堤向北讨伐时,北李村的大街小巷都被那吹着口哨的寒风席卷,所到之处,秩序大乱:风把地主婆搭盖麦秸垛的烂毡片送到光棍李五家,把光棍李五的破鞋刮到地主婆家。风还把一些风干的猪毛草吹成刺猬,偎着墙根滴溜溜疾走,然后停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给清早开门的主妇一个惊喜。
溜河风中丢失的小物件,会被另外一场反方向的溜河风给送回来,再物归原主。这就是冬天的溜河风在北李村里统领的哲学。
风声紧要处,悬在村庄上方的大堤是去不得的。站在堤上,溜河风的力量和速度会被放大成千上万倍,身体上包裹着的厚厚棉衣形同虚设,根本起不到挡风御寒的作用。凛冽刺骨的寒风像老流氓的手直往你袖口裤管里伸掏,几乎在刹那间,带走你身体的全部热量,让你抖动着筛糠不已。
当屋里的暖意被溜河风驱赶得一干二净,祖父安上风门抵御寒流。风门与门框连接的地方是两个活合页,便于拆卸。风门是独扇的,下端的潮板固定在框架上,上端隔成窗棂样式的小格,被透明的塑料纸糊得严丝合缝,既透亮又挡风。外面有了风门的遮挡,里面的大门直到晚上才关合。风门里面系着一条腰带,是用废旧的自行车内胎剪成的,起着弹簧拉伸的作用。不用控制,风门就可以如电动门一样自动关闭。
孩提时代,上下学路上,经常遭遇别的的孩子把从房檐上掰下的冰凌塞进衣领里。当在院子里堆雪人冻得两手通红,浑身直发抖,上下牙咯吱吱打架时,便火急火燎地拉开祖父家的风门,走进堂屋,会立刻体验到温暖全身的感觉。那时的老屋,多是厚厚的砖墙,狭小的窗户。关上门,屋里光线暗;打开门,冷风直往屋子里灌。到头来,还得把门关上,忍受光线暗,屋里能温暖点。
孩子玩心重,每天出入来去的没有遍数,总会把随手关合风门的事忘在脑后。祖父就会严厉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回身把风门关好,未了再扔给我一句训斥:“尾巴丢在门外了,看门框上都是血。”匆匆跑进门,小小的我被一句话惊得愣在屋中央。小狗的尾巴一天不知道要被夹断多少次。
打我记事起,在冬天,祖父就使用那扇风门了。我猜想,估计是我做木匠的二姑夫做的。那时二姑夫和姑姑刚成婚不久。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二姑夫是个心性敦厚的人,他的木工手艺是数一数二的,我喜欢和他聊天,很随意,没有压力。风门的颜色漆成了橘黄色,风吹雨淋的缘故,逐渐褪色,成了暗黄色。下端的湿板都扭曲翻转了,雨淋的缘故,板子的下面被水浸成锯齿状的水墨画,蜿蜒起伏。一角被岁月掀开,脱离了木框,远远望去,在阳光下就显得一派苍茫。
在风门上荡秋千,是我和弟弟的创造发明,这也是挖掘风门除了挡风遮雨的其他功效。有一次,在我和弟弟玩性大发,偶然间发现了风门的另一用途。小我两岁的弟弟双手攀着风门的窗棂,脚下蹬住风门的下框,我往前一推,承载着弟弟的风门便沿着弧线画着九十度的圆。在连续不断的运动中,看着风门上的弟弟笑得很惬意,我也如法炮制,攀上风门,让弟弟来推我,老朽般的风门又画出九十度的圆。
我没想到平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离开地面的游走竟源于祖父的一扇冬天的风门。在这之前,无论是祖父母的怀抱还是父母亲的脊背和肩膀都和踩在风门上荡秋千的感觉大相径庭这之后无数次乘车和其他离开地面的或快或慢的游走的感觉都不同于当年在祖父的风门上荡秋千的感觉
我上高中的时候,祖父患了脑萎缩,步履迟缓,口角上经常流着黏黏的涎水。通常这个时候,风门是敞开着的,斜伸出来,像堂屋一个富足的器官。祖父不宜久坐,也不宜走长路。冬天阳光好的时候,祖母就把祖父从堂屋里架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晒一下太阳。祖父坐在圈椅上,椅子上垫着厚厚的褥子,手边放着一根乌黑铮亮的枣木拐杖。祖父的身边是一棵五十年的枣树,四拃多粗,皲裂的老树皮脱落,新树皮滋生,在暗中遵循着新旧更替的自然法则。
冬天,祖父就坐在院子里,笑眯眯的,背后是红砖绿瓦的堂屋,西边是低矮的墙头。布满了苔衣的绿瓦垂着耳朵,似乎在倾听着村庄里幽深的秘密。祖父通常一个人斜着身子坐在圈椅上,呆愣愣地沐浴着冬天的阳光,像卑微的臣民接受皇恩的浩荡。我每次去祖父的院子里看望他,首先要打量的就是祖父经常晒太阳的地方。喊一声爷爷,他就很灵敏地扭转过头来望着我,脸上绽放车矢菊般的笑容。祖父走了以后,我每次去他的院落,看见他晒太阳的地方空落落的,心里就难受得慌。
祖父念过几年私塾。因为他肚里有墨水,是北李村典型的文化人。祖父爱读书,更爱读历史类的书。一套民国版线装的《三国演义》是祖父一生的最爱,他晚年不能自己行走时,就戴着老花镜,双手哆嗦着捧着《三国演义》,在罗贯中虚构的“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再现了群雄逐鹿、斗智斗勇的一个个精彩瞬间”中打发着自己最后的时光。有个李门的大伯曾经善意地嘲笑过祖父:“你除了会看看书,还能干什么呢?”
祖父走了,过几年祖母也走了。以后祖父家的院落的钥匙就被三叔拿捏在手里了,以后我也不会随便在祖父生活过的院子进出了。在给祖母送葬的那天下午,我和祖父家的堂屋道别,和门框上的风门道别。在我熟悉的院落里,还能到处找到那些熟悉的印迹,察觉到老屋里的默默的目光,我来的正是时候。那时我很平静,现实不允许我更深地沉入下去。
我记得,老院子像一个缺牙咧嘴的老人等在那里,脱光了油漆的门窗,一垛黄灿灿的麦秸,一个静悄悄的压水井。我拉开熟悉的风门,它还没有脱落,像堂屋颤巍巍地伸过来的一只手。推开厚厚的板门,阳光一下子扑进屋子,在门口泻下一道光幕。一些尘埃在光幕中平静地盘旋,似在迎接我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