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头菜,是指以一些树木的嫩芽和花荚为菜,采摘烹食。中原地区大概有柳树、香椿树的叶芽,榆树、槐树的花荚,即柳絮儿、榆钱、香椿芽和槐花,统称树头菜。拙文原想以“树馔珍馐”为题,偶读专业人士关于野菜的书,称树上可食叶芽花为“树头菜”,有此淳朴接地气的好标题,何必咬文嚼字呢。
树头菜是百姓的称谓,物质层面的东西,大概也与文人墨客鲜有提及有关,或许树头的叶芽花果与艰难时世共生,衣食无忧的人不在意也是情理之中,但因果缘由及深层流变,是应该“叙而论之”的。
李渔说,蔬食之最净者,曰笋,曰蕈,曰豆芽;其最秽者,则莫如家种之菜。灌肥之际,必连根带叶而浇之;随浇随摘,随摘随食,其间清浊,多有不可问者。蕈,就是蘑菇,属于菌类。想想也对,竹笋,外着层层笋衣,剥之洁白如玉,嫩黄若脂,味道鲜美。蘑菇,口感滑嫩,像肉无腥膻,像菜食无渣,在山坡林地飘然而出,倏忽而逝。豆芽,脆嫩清香,已是国人寻常食材。这三种菜共同的特点就是不需要施肥,所以说它们干净。那些衣鲜帽净的士绅,看到菜农给蔬菜灌大粪汤,自然要掩鼻皱眉,认为不洁。当时没有化肥农药,没有施用有机肥无公害有营养的概念。
按照李氏的理论,蔬菜之最净者当属树头菜。笋、菇、豆芽虽然干净,毕竟是从土里拱出来的,水里泡出来的,而树头菜,高举高打,向阳临风,吸大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居于树之端,枝之梢,或醇清,或甜香,卓然不群,应是极符合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居高声自远”嘛,可惜笔者孤陋寡闻,竟鲜闻古人对树头菜的歌咏。好像美食家东坡先生有“霜叶露牙寒更茁”之句,说的可能是香椿,而春风杨柳榆钱落则是妙曼伤感的话题,与食材无关。
树头菜中最好吃或者说有富贵气的当属香椿。嫩芽尽在枝头,或碧绿或紫红,葳蕤鲜挺。香椿拌豆腐,豆腐切方丁,过开水,香椿芽焯水切碎(去除鲜叶中的亚硝酸盐),二者加盐合拌装盘,淋上几滴麻油即是极佳的佐餐小菜或下酒菜。至今不能理解的是,这样素雅香醇,一清二白,营养丰富的菜肴,在袁枚《随园食单》的八九种豆腐菜谱中竟踪影全无,其营养口味和文化价值自然就无法传承了。好在此菜民间流行,孔夫子“礼失而求诸野”的话不是白说的。还有香椿炒鸡蛋,更是人间美味,我小时候吃时有浓浓的节日仪式感,这个可以有,可也会在古籍中查无实证。可惜香椿树在城乡没有柳树榆树那样普遍,香椿的春芽期不过十来天,在树头菜中算是稀缺的,即便今天有了集约种植,价钱也高于笋、菇之类的菜蔬。
榆树开花的时候没人在意,淡绿色的榆钱却引人关注,层层叠叠的,让枝条树冠丰腴俏丽。采食者一般都不是官吏士绅,无法感受它的融融春意,孩子们好生食,因其鲜嫩且有一丝清甜。大人们把它洗净,用少许玉米面、白面混合拌匀蒸熟,再用盐醋或蒜汁凉拌调味,吃上一大碗就是一顿饭,菜粮都有了,每人可节省一碗面条或两个馒头,以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烹制榆钱,拌面是关键,面多了,蒸成疙瘩,面少了,稀里哗啦。记忆中姥姥和母亲是烹制高手,作品像绿色的千层饼,榆钱披一身薄薄的面衣,密实而错落有致,入口绵柔有嚼头,调以蒜汁或醋盐麻油,风味鲜美,至今每年还要请母亲亮一把手艺。多少年前乡村清贫,极少麻油,我吃过仅以醋盐拌调的,也不难吃。村里人说这东西还要当饭吃上一段时间。简单的做法是和面蒸菜窝窝,奢侈的面粉比例大些,蘸酱吃,这已是时下农家院的风味主食之一。
柳芽,柳絮儿(絮,儿化音),不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白色絮状的柳树种子。每当“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早春,便是摘采柳絮儿的时候,采摘的手法是“撸”,撸串儿的撸。柳枝婀娜苗条,特别是垂柳的树冠,春风中很像女士秀美飘逸的长发,嫩绿的叶芽,如青丝缀满发卡,让人产生无限遐思。而采摘柳芽,从上到下一撸到底,留下裸枝在凉风中瑟瑟发抖。更有甚者,柳枝虽韧,经不起采摘者拉拽,被搞得披头散发骨断筋折。贺知章见此,必将诗句改为“二月摘手似砍刀”。
多年前,我见过两个女人因排队买菜起了争执,相互抓着对方的头发拉扯抓拽,被劝开后头发散乱满脸血痕的狼狈相,分明就是被撸折过的柳树。只是女人的头发梳洗拾掇下就能基本复初,柳枝恢复杜牧的“无力摇风晓色新,细腰争妒看来频”却需要几个月的生息。仓廪不实,百姓知礼节也难。柳芽和其花蕾(葇荑花序)几乎同时萌发,因此撸到的柳絮儿多是胖乎乎的穗状柳蕾,吃法与其他树头菜基本相同,单纯凉拌的为多。柳芽味苦性寒,解毒祛火,大鱼大肉吃多了确实是理气开胃的好菜,但对旧社会食不果腹的人们来讲,柳芽、榆钱是伤感故事的载体。
槐花,确切说是洋槐花,我最喜欢。白如羊脂,郁香扑面,清甜可口,标准的天然色香味,招蜂引蝶,让人心旌意摇。要想修得《心经》中“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的境界,还需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槐树五月开花,大有“三春过后诸芳尽”的意味。小时候大人让去摘槐花,先在树上闻香食花大快朵颐一番,然后才折枝摘花不怕刺扎(也叫刺槐),勇敢地完成任务。
槐花的吃法也是凉拌粉蒸,也可以配炒鸡蛋。槐花高含花粉,还有糖类、维生素、芳香甙等,应是树头菜中营养最丰富的。在我小时候,槐花蜜是老人、病人的上佳补品,恨不得眼睛里伸出手抓来尝尝。槐树在清朝时才被引进中国,所以称洋槐,既晚且洋又普通,文人雅士自然不会吟诵。原产的国粹叫国槐,枝叶茂密,绿荫如盖,很好的观赏树,文化意涵深厚。其花苞叫槐米,种子叫槐豆,顶着粮食的名字,却只能入药不能当饭。
树头菜还有杨树的嫩叶,花椒树的芽儿,构桃,构树的穗状花序。杨叶味苦寡,花椒树芽儿药味重于菜香。构桃,也叫楮桃、枸桃,色重粗大如毛虫,是构树的雄花花蕾,不说也罢。倒是构树雌株结的果实,橙红色,形似杨梅,酸甜适中,据说国酒的前身枸酱酒,就有它的成分,是树头菜的传奇。
那些芽儿、花苞、翅果都是在春天生发的。春天,大自然生机勃勃,在惠风和畅中可以诗意栖居,但前提须是衣食无忧,就像冬天欣赏雪景要穿保暖衣。小时候记得大人们说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意思是上年的粮食快要告罄,新的麦谷还是地里的苗草。民以食为天,我想原因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会举头三尺见神明,仰天发现树头有充饥的“树馔珍馐”吧,而能把美景当饭吃的官商士绅有个菜园子就足以调剂饮食,最多加上竹笋蘑菇,不会对树头上的东西有感觉。李大才子可能有感于当时“肉食者”奢靡之风日盛,提倡草衣木食的上古之风,若当真做到“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或许可以少贪墨多作为,行天道“损有余以奉不足”,道法自然?
眼下又是树头菜尝鲜的季节,谈话中一位同事突然对我说,吃过凉拌香椿,香椿炒鸡蛋,还没吃过香椿炒肉。“为啥没有香椿炒肉?”他问。为什么呢,我想答案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