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次去看准备拆迁的老屋。夕阳西沉,暮色里的老街蜷缩在断壁残垣扬起的尘雾中,显得格外冷清落寞,乍暖还寒的晚风轻轻掠过,发出的簌簌声,仿佛是老屋最后的叹息。转角那株蜡梅仍在坍圮的院墙边绽着星点鹅黄,清冽幽香的花瓣裹着往事的沉香——20年前,孩童们满头大汗地穿梭在胡同里,嬉戏声惊得檐角的白鸽振翅腾飞;放学时分,爷爷总在染着夕阳的石凳上坐着等我,慈祥而又温暖的目光,浸透了整个童年的黄昏。恍惚间,那些早已斑驳的记忆,历经遗忘的洗礼,竟在月光中镀上了釉色。
这不经让我想起电影《寻梦环游记》,米格为阻止曾曾祖父埃克托坠入终极遗忘,重返人间后径直奔向曾曾祖母可可的房间。他颤抖着跪坐在轮椅前,反复追问关于“爸爸”的点点滴滴,可老人浑浊的瞳孔始终倒映着虚空。直到米格指尖扫过吉他弦的刹那,奇迹发生了。可可枯井般的瞳孔泛起了涟漪,那些被岁月逼进记忆旮旯里的碎片,从摇椅扶手的木纹深处、从摇篮曲的断续音律间,一片片溯流而上。在全家人灼热的目光中,可可颤抖着拉开抽屉,轻轻拈起珍藏多年的残缺照片一角。当埃克托的面容像拼图般重合时,我听见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漫过房梁——原来遗忘不是橡皮擦,它只是给记忆蒙了层灰,当你鼓起勇气擦亮它时,那些险些消逝的往事便化作星辰,在灵魂的夜幕里璀璨夺目。
同样在记忆长河打捞记忆的,还有陈冲。她撰写回忆录《猫鱼》的契机,源于好友金宇澄发来的一张祖屋照片,照片里的祖屋早已面目全非,但这份陌生感却如钥匙般开启了记忆闸门——瓦盆边熟睡的三花猫、邻居阿婆的栀子花香、在马桶里挣扎的猫鱼,这些尘封的细节突然纤毫毕现。此后,她以散文笔触陆续写下:家族往事中祖辈与母亲的羁绊、异国求学的孤勇时光、每部电影幕后的隐秘叙事,以及生命长河里浮沉的爱与痛楚。她坦言许多细节曾因“年轻时的自我中心”被遗忘,却在中年回望时因时间沉淀而重新浮现。
曾经,总以为遗忘就是记忆的消亡,当这些被岁月湮没的片段历经遗忘的淘洗,在回溯中浮现出比当初更为鲜活的画面时,我终于明白——遗忘是对往事的郑重遴选,是对记忆最深情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