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了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人的葬礼,带给我的震撼和思考却久久不能平息。
老人名叫欧发强,1941年生于广东珠海斗门镇狮群村。我见他时是2024年夏天,一个高高瘦瘦、干净利索的老者形象。老人一生足够传奇,年轻时在当地做过老师、单位会计,改革开放后抓住机遇做起海产生意,在八九十年代攒了百万家产,年纪大后就和老伴儿回到狮群村生活了。
其实老人身体一直尚可,没什么大病,思维也清晰,85岁的年纪了还会网上购物。谁知今年“五一”前夕,他坐公交车到镇里办张银行卡绑定微信业务,回来后就感觉浑身燥热、头疼,然后突然就吐血晕倒,手术后最好的结果,就是瘫痪或植物人。经过两天的家庭内部讨论,最后在老伴儿决定下放弃救治。晚上,老人在家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5月1日下午赶到狮群村时,老人已穿好寿服躺在自建楼房一楼空置大厅的凉席上,身上盖着金黄色被单,头戴古式小帽。犹记得去年夏天初见老人时帮他搬家具,他还指挥我把一个实木沙发放在这个位置,谁知一别后再见,依旧是这个位置,他却再也醒不来了。按当地习俗,老人要在家里躺到第二天出殡,晚上还会做一场法事。本来我挺害怕这种白事场合的,奇怪的是这一次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害怕,老人家很安详地躺在那里,好像只是一位睡着的老人。
此时的阿婆似乎也看不到太多悲伤,偶尔走到老人身边整理一下被单,看似无意的举动,像极了生活一辈子的老两口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帮着午休的老伴儿盖一下被角。但我分明能感觉到阿婆的不舍和无奈,此时最亲密的人躺在身边,即使不能再说上一句话,但还能看一眼,还能触碰一下手指,可十几个小时后,所有的思念只能化作对照片的凝视。
大部分时间,阿婆都是一个人在楼上待着。我上楼想安慰陪伴一下阿婆,见阿婆静静坐在两个人曾经无数次共坐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几张纸片,是阿公去世前几天在上面记的生活流水账,字体依然隽秀。放下纸片环顾四周,屋子里满满都是阿公留下的生活痕迹。沙发上放着他买药时领的免费遮阳帽,门后面靠着他用过的手杖,卫生间洗手池上摆着两人的牙刷和毛巾……我的眼角泛起阵阵酸意,强忍着压下情绪,陪阿婆坐了很久,听她说阿公的事。阿婆说阿公很聪明,对她很好,为了买到打折的东西,自己学会网上购物,还不让阿婆网上购物,害怕她上当受骗……
仪式的重头戏是晚上的法事。几个民间道士换上了道袍,支起神坛,画好各种符后,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颂唱,响亮的唢呐声和道士沙哑的声音刺破安静的夜空,纸钱燃尽后,有的会化成一小团黑色飞絮,随着青烟徐徐升起,像极了一只翩翩起舞的黑色蝴蝶。这难道真的就是思念化蝶吗?我们这一生究竟要怎么活?怎么对待我们爱的人?好多好多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浮现。
第二天一早出殡。或许是阿公感动上天,棺木推出时,下了几天雨的天气突然阳光明媚。悲凉的唢呐声再次响起,我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缓缓走在村里小路上,思绪万千。这是阿公最后一次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走一遍了,街边的公交站,他多少次在那里等公交车;村头的快递驿站,他多少次一个人拄着拐杖去取快递;村里篮球场旁边的树荫下,他多少次一个人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看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大山……刹那间,我似乎看到的不是一具冷冰冰的棺木,分明是一个孩童在村子里飞奔,调皮地去摘还没成熟的香蕉;一个少年背着挎包拿着书本在石凳上一笔一画写着钢笔字;一个小伙子拿着心爱姑娘送的信物在墙角院落里傻笑着……这一刻,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放肆地任凭泪流满面。
到了殡仪馆,按流程进行了告别仪式。被推进火化炉,再见时已经是一坛白骨了。在等待取骨灰的时候,旁边一拨又一拨的家属送别亲人,悲伤的哭泣声不断传来。我坐在院子里,天空很蓝,心里很静。我在想,我们的生死观究竟要怎么样呢,人生真的是一个不断在遗憾的过程,我们总在告别很多东西,从小到大,告别童年的天真烂漫,告别少年的无忧无虑,跟同学告别从此江湖不见,跟爱而不得的人告别从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跟自己强壮的身体告别,总有一天会跟自己的人生告别。哪怕我们一辈子不结婚不要孩子,也可能会在最后时刻依旧怀念自己的童年、少年,依旧怀念爱过的人,怀念住过的房子、开过的车,经历的一切。人生过于复杂,又实在难于控制,我真的想不透,那干脆就把这三万多天当作一个体验好了,年轻时的年少轻狂,有幸遇到心爱的人就勇敢坚定地去爱……